云州市的天气渐渐变了。
远方的天际起初只是浮着一层铅灰色的薄雾,像是谁随手泼了一笔淡墨,晕染在整座城市的轮廓之上。
然而转眼间,那雾气便悄然聚拢,化作沉甸甸的云团,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要吞噬一切。
办公楼外的那棵广玉兰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油亮的叶面泛着亮光,像无数双疲倦的眼睛,静默地注视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雨。
程意推开窗户,潮湿的风立刻裹着雨前的气息涌了进来。
她微微倾身,将手臂完全伸出窗外,掌心朝上,五指微微张开,远处传来闷雷的余韵,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向上勾了勾,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沉甸甸的云团。
程意看到远处那个地标性建筑的棱角在雾气中渐渐模糊,零零散散几块霓虹灯牌散发的光晕,洇开成一片片朦胧的色块,像一副被水浸湿的旧画。
还有几只麻雀在电缆上跳蹿,羽毛被风吹得蓬乱,啾啾声碎了一地,像是被雨水泡发的陈年磁带里卡住的杂音。
突然,一滴雨坠入她掌心浅浅的生命线上,凉意顺着掌纹的沟壑蔓延开来。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任由第二滴、第三滴雨水接连砸在手腕突起的骨节上,每一滴都带着清晰的重量,像是在轻轻叩击她的脉搏。
雨来得又急又密,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她猛地撤回身子,迅速关上窗户,无数条水痕便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如同透明的藤蔓,无声地蔓延开来。
她搬起桌子上的纸箱,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搬着箱子转了个圈。走到邻座的张姐面前,把蜡烛递过去,“张姐,这蜡烛你留着吧,柑橘调的,你应该会喜欢。还有这个小熊钥匙扣,也给你了!”
张姐接过东西,心中有些不舍:“你这孩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给我送东西。赔偿虽说不少,但突然被裁,换谁……谁都不会好受……”
“嗨,多大点事儿!”
程意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张姐的胳膊,语气十分轻快,“我这算是提前开启“Gap期”了,正好趁这段时间歇歇,说不定还能出国旅个游呢!”
她挨个儿和同事道别,把怀里的小礼物分出去,像是在分发一份份快乐。
窗外的雨已经下得淅淅沥沥,玻璃上的水痕越爬越密,把远处的云团晕染成一片流动的灰。
程意抱着几乎快要空了的纸箱走到门口,转身朝办公室挥了挥手:“我走啦!拜拜!”
没人注意到,她转身的瞬间,方才还用力上扬的嘴角像被抽走了提线,毫无征兆地垮了下来。
要重新找工作了,好烦啊!
一开始员被面谈的时候,她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怎么会被裁员呢?
她在这家教培公司待了快六年,从刚毕业时连打印机都不会用的职场小白,熬成能独当一面的部门骨干。
而公司发展的也特别快,从最初挤在老旧写字楼里的百人团队,到后来搬进明亮开阔的甲级办公楼;从只能覆盖本地几个校区的区域性机构,到在全国几十个城市铺开分校,成了教培行业里的头部企业。
她以为……自己早就是公司的一份子了,却在行业寒冬的风里,成了最先被剪掉的那根冗余枝条。
她不甘心,于是问她,“凭什么是我?”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飘,语气里还有几分怨愤:“我工作从没出过岔子,绩效连年都是A,上周还帮公司调整了薪资结构……”
谭姐避开她的目光,端起茶杯抿了口温水,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你是不是订婚了?”
程意微微一怔,下意识点头:“是啊,今年国庆节结婚。”
说完,她脸上浮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以为对方是打算参加她的婚礼。
她们平时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但谭黎黎结婚时,程意确实随了礼。虽然也只是和公司同事一起凑的份子,也没能到场吃席。
毕竟谭黎黎的婚宴是在外地办的,这在云州这样容纳了无数异乡人的大都市,再正常不过。很多人都是会选择回老家办婚礼,顺应那一份传统的习俗。
她刚想扯扯嘴角挤出点笑,就听见下一句话传来。
“今年国庆结婚,那明年是不是就要考虑生孩子了?”
谭姐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窗外的天气,“你都28了,正是要稳定下来的年纪。等你结婚生娃,产假哺乳假一轮轮休下来,工作怎么办?团队节奏怎么带?与其等明年你精力跟不上,不如现在好聚好散,公司也能早点招新人补位。”
程意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堵成了一团乱麻。
原来六年的兢兢业业,抵不过一句“你要结婚生孩子了”。
程意深吸一口气,把快要涌上来的委屈狠狠咽下去,总不能在公司走廊掉眼泪,那多丢人啊!
她抬手抹了把脸,重新把嘴角扯起来,抱着纸箱一步步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的数字跳得很慢,她盯着反光的轿厢壁,看见自己眼底藏不住的红血丝。
赔偿款是不少,可那是她用六年青春换来的。
同事的祝福也很暖,可没人知道她转身时,心里那场雨,下得窗外还大。
“叮咚——”
电梯门开了,程意吸了吸鼻子,抱着纸箱走出去。
雨还在下,她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早知道就听忆忆的了,在政策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准备跳槽,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都不知道该往哪飞了。
她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静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半降,车内坐着两个人,目光始终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一刻也未移开。
有一个路人正打着伞从旁边路过,心想现在的大人真是宠小孩宠得不像话,专门开着车窗让小孩看雨,那雨都飘进车了……也丝毫不为所动,真他爹的是个人才。
看雨的小孩趴在车窗边,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玻璃边缘,一双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对面。
她忽然回头,声音软软地问:“周叔叔,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找妈妈啊?”
周任尔侧过身,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宁宁,叔叔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妈妈现在才28岁,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也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妈妈。我们再给她一点时间,等等她好不好?”
陆语宁低下头,小嘴微微嘟起。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好吧……那我再等等妈妈。”
她重新望了出去,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个身影上。
周任尔看着孩子专注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也望向窗外。
那个年轻、鲜活,却尚未知晓自己未来将会多么被需要的“妈妈”,正浑然不觉地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走进雨幕之中。
回到家,程意把纸箱放在玄关处,换上拖鞋,就一头扎进了卧室,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砸在床上。
别人结婚都是件喜事,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了悲剧了呢?
她一点都不想失业啊!
第二天,她躺在床上,刷了一天的招聘软件,没有一个合适的,不是离家太远就是嫌她年龄太大,跟大学生比没有竞争力,毕竟大学生又便宜又好用!
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才28岁,年龄怎么大了?
28岁,不正是为建设祖国做奉献的时候吗?
到了晚上的时候,她望着天花板,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扑扑的。
第三天依旧如此!
在这期间,陈千忆一下班就来敲她的门,“程程,还活着吗?吱一声!”。
程意要么纹丝不动,要么从被窝深处慢吞吞拱出一句:“……已关机,勿扰模式启动中……”
直到第四天傍晚,终于熬到了周末,陈千忆直接拿备用钥匙拧开了卧室门,看着床上裹成蚕蛹的人,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程程,起来!再躺下去,床单都要被你躺出包浆了!走,姐带你出去撒欢儿!”
陈千忆是程意的大学室友,毕业后俩人干脆合租了套两居室,成了同居室友。
她的本职工作是外贸公司营销部经理,今年她不知道受了哪个高人的启发,业余的时候总爱往脱口秀俱乐部跑,用她的话说,“我要把职场憋着的气全撒在段子里,变成钞票!”。
程意也去听过几场,还别说,陈千忆往那台上一站,还真有那味!
她也靠讲脱口秀挣了一点小钱。
被陈千忆半拖半拽地塞进商场时,程意还蔫蔫地像株脱水的多肉。
直到火锅锅底“咕嘟咕嘟”冒起红油泡泡,陈千忆把一大片七上八下烫熟的毛肚怼到她嘴边:“张嘴!这玩意儿就得趁烫吃,跟你那破公司一样,该涮就得涮,别留着膈应自己!”
程意咬着脆嫩的毛肚,麻辣的汤汁从舌尖窜到喉咙,呛得她“嘶哈嘶哈”地吸气,眼眶瞬间红了。
她给自己洗脑,这不是委屈,而是辣的。她也算是再一次真切体会到,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说“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因为……食物是最诚实的慰藉,它不会问你为什么难过,只会用最直接的温度和味道告诉你……还在活着,还能感受,就一切都还有救。
她又夹了几筷子肥牛,还吃了一碗冰粉,上面还浇上红糖和山楂碎,甜甜的、凉凉的、滑滑的。
一顿火锅下肚,她心里憋了三天的坏情绪,好像也跟着咽下去了,有时候治愈自己,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愿意从被窝里爬出来,走进人间烟火里。
“走,姐再带你去个好地方。”陈千忆结完账,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商场后街走。
拐角处藏着家木质清吧,门头小小的,挂着块“晚风”的木牌,不仔细看差点错过。
推开门的瞬间,程意脚步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里面竟藏着片与门外截然不同的天地。
这里没有刺眼的顶灯,取而代之的是几盏矮脚台灯错落摆放,暖黄的光从灯罩里漫出来,照在木质桌面上,泛着亮光。
整个空间都浸在朦胧的光晕里,昏昏暗暗的,恰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反倒添了层若有似无的神秘感。
“怎么样?我私藏的宝藏地。”陈千忆熟门熟路地拉她坐到吧台前,冲调酒师扬了扬下巴,“老样子,两杯“橘子海”。”
程意刚想说她今天来大姨妈了,不能喝酒,陈千忆就朝她使了个眼色,朝她身后方不远处努了努嘴,神神秘秘地道:“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男的了没?”
程意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先撞进眼里的是个挺拔的背影。
明明只是个轮廓,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有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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