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真此人，怎么说呢，乍眼看去，好似冷冷淡淡矜贵得很，可在细节上，总是无比的贴人心意。就像想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渴了有人递碗清茶，于细节处不动声色的出手，让人难以拒绝。
不过此事萧绫梦不敢再搭他们便车。况且山匪狡猾凶险，搞不好会陷入危险之中，她不想拖累木易真他们。
她起身朝木易真行了打大礼，诚恳道：“感谢木公子一路车马劳顿，将我送至祁州，接下去的路，小女还需要自己走。”
木易真沉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知她去意已决，也就没留她，只是将当初在破庙中拿出来过的短刃递给她：“这匕首助我度过多次困境，你拿着吧。”
这匕首黑刃玄铁所制，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极有重量，刀鞘上是繁复雕花，匕首顶部有一只嘶吼的兽，兽口中嵌入一颗红宝石，像是暂时封住了野兽呼之欲出的怒吼。
她见过这匕首的威力，出鞘时‘嗡’得一声，如无形波浪在空气中震颤。见肉骨如泥，扎进黑衣人的胸膛时，血竟都未溅出几滴，人就断了呼吸，严丝合缝的好像刀刃就是为了切入人体所制。萧绫梦对武器细节不懂，她只知道人能够把自己贴身防卫用的武器送给他，已经做到了普通亲友能做到的了。
萧绫梦心尖处涌上一阵暖流：“萍水相逢，公子送此大礼……小女感激不尽，可小女无以回复。着实羞愧。”
其实这不用她说，用眼睛看都能看出，这女子大抵就是从家里逃出来，想去投奔远方亲友的。木易真收了她的拜谢，淡然道：“就当你给我那几颗蜜枣的谢礼。不过此去前途凶险难料，姑娘还望珍重。”
萧绫梦朝着他们一伙人拜了又拜，将匕首别于腰间，抓着自己布包走了。
“就让她…这么走了？”二队有些困惑，总觉得自家主子还有些什么没告诉他。
倒是木易真，从头到尾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照常下车用了接过二队递过来的酥油茶，饮了几口放在一边。他用手指扣了扣车厢，清脆三声之后，边上茂密树林极快的闪过一条水波状弧线，几个瞬息之间就往远处掠去。
木易真看着前方许久，终于收回了目光：“走吧，先去祁州知府那里要当初的案卷。”
***
萧绫梦一路走走停停，顺道还捡了根树枝给自己当拐杖，看着还挺悠然自得。
沿着官道穿过树林，她并没有朝大多数人选择的石子土路走，而是在一条小溪边先洗了把脸，然后将手里的树枝往地上一撑，飞跃过小溪到了另一边。一直往西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人声鼎沸的城镇。
这里沿街摆了不少摊子，有卖京中常见的折扇帕巾，也有女子喜爱的胭脂水粉，还有专门做糖人的老人，在此处几十年如一日，用黄糖绘画，在他手下花草走兽都栩栩如生。引得不少孩童驻足于摊前不愿离开。
其实只要不战乱，无论朝代更迭多少次，如今的天家姓什么，这些小镇子都是始终平静，都会照着往常一直生活下去。这个镇子也是如此。这是这个镇子边上有几个县，包括纯原县。之前阿娘说自己可以织布来卖，就是说到这镇子上。这里不仅是几个村县的沟通枢纽，更是通往祁州甚至通往外界的最佳渠道，所以此处人的生活较为富足开放。
萧绫梦一路走，一路看，最终停在一家酒楼前。此楼总共三层，红砖绿瓦所砌，门口悬挂着几个红灯笼，一根酒旗从二楼斜斜向下，一个巨大的‘酒’字随风招展。门楣上悬着块朱红牌匾，上题‘春风阁’，屋檐四个檐角朝天，很是气派。
这家酒楼是几代前州府大人的老家，后来那位州府搬走上任，这里的楼也就换了主人。接手的人应该有些明面暗面的人脉背景，数十年风雨飘摇中都能屹立不倒。一楼大厅很是热闹，酒香菜肴香扑面而来，有布衣在临近门口木桌前端着碗大口喝酒，同桌的人吆喝着猜拳，输者满脸通红，各个呐喊着在大笑。
伙计们端着碗筷灵活地穿梭在各个桌子中间，时不时的吆喝几声：“哎，您小心身后。”这么多人的大厅，竟每盘菜肴，每壶酒水都能记得清楚是谁要的，从不上错桌，在厅中穿梭而过未撒一滴汤水下来，都很是不一般。整个一层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并未注意到门口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安静地站着观察厅中人。
走进大厅左侧的木桌边，两个布制短打的男人在边喝酒边聊：“哎，你说，当初那队山匪，怎么就突然找不见了？”
边上那人回道：“可不是嘛，劫什么不好，偏偏劫了军粮，跟个山鼠似的，转眼又不见，就可惜了那县令一家，因这是悉数入狱惨死。”
“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想想也有一年了。”
“听说那殷县令，为官还算清廉，这官运着实不顺。”
……
硝石镇许久未出现过大案，民众生活平静无太大波澜，这么些年能值得说道的，就是一年前那山匪案，几乎成了镇上人酒后必会谈论的事，每个人还要发表自己不同的见解，甚至还会争吵一番。萧绫梦示意伙计给自己端来壶醪糟米酒，一盘酥油饼，轻咳了一声，顺势坐在了方才闲聊的两人桌上。
这桌子也比较大，两个人坐的话，还空了三个位置出来，人多的时候伙计也会让落单的人拼桌，两人五大三粗也不计较，倒是脸上有一刀疤的男人多看了眼萧绫梦，朝她笑了笑。
萧绫梦也顺着眼神回看了眼那位刀疤兄弟，眼睛落于一处，但瞬时就移开来。她拎着酒壶往前一递，将酥饼往两人面前推了推，搭话道：“哥哥们，当初那事儿，您能与我详细说说不。”
她递过去的酒是酒楼头字号米酒，甜而不腻，喝完三壶第二日睡醒都不会头疼，就是比其他酒贵了些，一般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点。
两人见这年轻小公子长得清爽，讲话未语人先笑，还如此上道，初始的陌生感一消而散，他问道：“哎，你问什么事儿啊？”
“就是你说的，山匪劫粮一事，我前些年一心只读圣贤书，只听闻了风声，不知道具体，你跟我说说此事来龙去脉呗。”萧绫梦还顺道给人把碗里倒满了酒。
刀疤男子一看更是欢喜，喜笑颜开的接过来喝了，一挥手：“你问的就是赤岭关一战啊！这大家都知道呀，起源是北燕可汗的三皇子迟毕烈亲自带兵，八千游骑兵冲击赤岭关，若是这一仗赢了，他就能一统北边十三部，建立完全听令于他的精锐部队，成为北蛮立国至今无上权利的可汗。如今北燕先太子失踪多年，三皇子的势力已在逐渐收拢，这对于他来说可是立国之战，当然，若是他胜了，也会成为我们大宣最强劲的敌人。我方则是雁王亲自带兵五千，与迟毕烈在赤岭鏖战三日，硬是将游骑兵挡在了赤岭关三百里外！”
说到此处，他激动得如同亲自在战场冲锋陷阵，端起酒碗仰头豪饮大口，放下碗虚空打了套王八拳：“嗨呀，那一战，可真真就是血流成河，惊天动地！但偏偏问题出在了军粮上！你说巧不巧，好好的军粮，居然在纯原那边被截了。雁王在赤岭最北处带着最后的三千精兵，顶了八日，整整八日！听说到了最后，周边的树皮草根被挖了吃了！”
“雁王呢，最后胜利了吗？”萧绫梦问。
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是萧浩明萧大将军紧急调动定西营精锐，每个人身背粮草，骑着军营里最膘壮的战马千里奔袭去救的人。听说赶到之时，雁王重伤，身边四队头领沈百战死，头被砍下挂在堡垒前示众，手下的人只抢了个没头的身体回来葬了。皇上听闻后雷霆大怒，调御医加急送至雁王赤岭，下令说人要是死了，所有御医都要在那里陪葬，给那群半入土的老头吓得差些就提前入土。”
边上那人比刀疤兄瘦些，嘴角留着八字撇的胡子，看了好几眼萧绫梦后点点头，顺嘴接道：“据说御医调用整个大宣最珍贵的药材，甚至还把皇上养了多年的老鳖抓去炖了当药引子，治了好久才把人救回来。所以雁王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殷县令一家给砍了。”
即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萧绫梦听到此处还是神魂震颤，心如刀绞。怕被外人看出不对来，她端起酒碗低头饮了一大口，酒水火辣辣的流入喉咙，她有些承受不住，抵拳闷咳一声，双手揉了揉眼再对着那兄弟俩笑了声：“哎，这酒怎么这么难喝，都给我辣出眼泪来了。”
“哈哈小兄弟，你一看就不是经常喝酒的人，这米酒要是喝习惯了啊，你只会觉得香甜。”刀疤哥从盘子里拿了个酥饼递给她：“没事，来吃点酥饼。”
萧绫梦谢过，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青稞麦香冲淡了米酒的辣，她身体舒服了些，抱歉笑笑：“让大哥们见笑了。”
那两兄弟倒是无所谓，摆摆手：“这些血腥事，确实不适合多说。”
萧绫梦将吃完了一个饼后，又分别起身给两人将酒斟满，两人自是喜笑颜开。
而一楼楼梯的拐角处，有人站在暗处，看着起身倒酒的萧绫梦，若有所思。
那两兄弟见这刚认识的小弟如此会来事，心中更是喜欢了，两人在看着萧绫梦倒酒时啧啧称奇：“小兄弟，你这倒酒姿势可与我们不一样，就像是……像是……”那人嘴拙，像是了个半天没像是个所以然出来。
边上他兄弟插嘴补充道：“像是京中那些大家闺秀，金贵得很。”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萧绫梦倒是心里一紧。这两人无心调笑提醒了她，即便是装扮变了，声音特地压粗，有时候行为举止也会不经意透露出原本的身份来，平日里还需多加注意，遇到眼光毒辣的人，怕是挨不过多少时间就会被发现。
可无端地，她想到了木易真。
那人玉袍及身，清清落落的，即便身处城外最简陋的面食摊，好像放在他面前的不是粗碗清汤挂面，而是用高脚赤金云龙纹碗的可口点心，手里握着玉石镶金筷，身处的不是简易竹子草席搭成的小摊，而是长存于在朱墙长廊间，琉璃宫灯下的一方剪影，矜贵疏离。而且她注意到，木易真在思索什么时，还会转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看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佩戴的首饰。
“奇怪，平白无故地，怎么想起他来？”萧绫梦摇了摇头，打散不知觉间涌上来的思绪，学着厅中男人的坐姿，往椅子上五大三粗的一坐，继续开口问道：“好哥哥们，你们可知纯原那些山匪又是从何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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