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梦问此话时，下巴微抬，直视萧浩明的眼睛。
老将的眼如鹰隼，犀利尖锐，看着眼前的女儿，一身轻纱舞服柔美清丽，用得料子比她在京中的常服都好，站在他面前，脸颊还肿着，神情却倨傲不驯。
是萧二从未有过的神色。
萧浩明看了眼被撕掉的纸，随意用手将其扫落在地，问道：“就算我不信，京中如今已满是谣言，你当如何做？”
萧绫梦在此刻终于说出了自己一路西行的最终目的，她眼中仿佛有赤火在燃，说道：“我要立军功。”
“说什么胡话！”萧浩明皱着眉头，不耐道：“军功是你说立就立的？这么多将士……”
他话还没说完，又意识到哪里不对，突然看向萧绫梦：“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萧绫梦笑了，原来这父亲也并非真就不在乎自己女儿，自己才说了三句话就听出来了，她倒也不隐瞒，解释道：“吃过府中给的糕点，晕过去了，醒来就这样了。”
萧浩明目光一暗却避开了话题，再开口时语气都和缓了不少，他问：“你说想立军功，可是有把握了？”
萧绫梦看着眼前老将，此人心细如发，不会刚愎自用，倒也是个英雄。她道：“北边有北燕虎视眈眈，西边则是西辽居心叵测。虽年年送质子来，但从未停止过对边境的骚扰，烦不胜烦，对不对，萧将军。”
她从意识到自己还魂的第一刻起就知道，破局之法不在京城与他们明争暗斗硬碰硬，萧家主母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直通皇宫，再加上如今李贵妃母凭子贵，在后宫一呼百应，不是她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女所能对抗。程弘业已入翰林，她又有什么把握，空口无凭扳倒他呢？与人说他杀了自己有婚约的未婚妻？程弘业从未承认过自己有婚约？她一个萧府二小姐，从未与此人产生过交集的人，又怎会知道？而且尸骨呢？
人有三思，思进，思变，思退。
而且她若是直接脱身出去，到了西边用军功给自己镀金身。若是成功，她回京之时，就能摆脱萧府庶女的身份，能与他们拍板。
若是不成功…她从未想过不成功。
瘦削女子狐裘齐身，雪白狐毛衬得她高洁冷洌，她面容曾因胡人血统而被人诟病，自带的狐媚在此刻竟转而露出锋利来。
“西辽太后薨逝后，曾质于京的皇子回到西辽，成大宣西境心腹之患。如今若对北燕强行用武，西部兵力空缺时，西辽定会伺机而动，这也是如今两境僵持之源头所在。”
“只是这两年里，曾经常出来骚扰边境的西辽士兵开始走防御政策，即便你们主动进攻，他们也应该以防守为主，我说的没错吧。”
“那你有何想法？”见萧绫梦这般了解西辽交战细节，萧浩明面上怒容消散，正色道。
萧绫梦淡淡一笑：“强攻。”
萧浩明冷嗤一声：“强攻？你以为我们没有强攻过！西辽那太后早就将城池阵营布得铜墙铁壁，那皇子就算是个废人，都能在西辽好生活着，更何况那皇子还有些本事，将将领治理得服服帖帖？我们攻过数次，每次都无功而返，折损上千弟兄，你如今跟我说强攻？”
萧绫梦面对质疑不急不恼，缓声道：“你们攻打西辽的时间不对。”
“哪里不对？”
萧绫梦凑近萧浩明，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萧浩明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萧绫梦问道：“此时可真？”
萧绫梦淡笑：“千真万确。”
少女面容锋利带着妖媚，微微笑着说：“你若相信我，我能让西辽边境和平几十年。”
老将审视眼神在少女脸上划过，沉默斟酌半晌，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今日，即刻。”
萧浩明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朝隔壁努了努嘴：“王爷怎么办，你就不管了？”
萧绫梦被这句话问得愣了愣，很是疑惑的反问：“我为什么要管他？”
萧浩明倒也顿了一顿，毕竟他方才进门时就看到萧绫梦在为雁王包扎，若不是两人相熟，按照雁王的性子，在受伤时，定不会让人近身。曾经他助雁王突围出去，此人竟一直捂着自己软裘，对外只说轻伤，硬是等到相熟的军医来了才昏过去，扒开衣服一看，三道刀痕道道见骨，要不是他一路按着伤处，血能流尽在半路。可见这镇北侯，面上温润尔雅，都说他玉面郎君，其实心里是谁都不信，薄情寡义。
萧绫梦见萧将军面色变了又变，怕是他不相信自己，就补充道：“我就是路过天水郡，与他碰到，又见他受伤，就帮忙了一阵。他有自己的人，我没必要留这。”
她看着萧浩明说：“我一路往西走，就是来找你的，父亲。”
见她如此笃定，萧浩明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去交代了吧，去把行囊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
萧绫梦本想说自己没什么需要跟雁王交代的，也没有需要特地去整理的行囊，可以跟定西军直接走。但她又突然想到什么，跟萧浩明说了句：“你们现在楼下等我，我马上下来。”就赶紧出门走去之前换衣裳的房间。
房中竹架上挂着她换下的衣裳。她从内兜中掏出一把狼头衔珠短刃和一把碎银，再去了杨湛的房间，走到床前。她低头看他，止血之后面色好了些起来，只是梦中也不安稳，气息粗重，剑眉紧蹙，应是做着什么不好的梦。萧凌梦鬼使神差的，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头，将褶皱揉开。
杨湛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捏住，少女手掌被他宽大手掌整个包围住，两人体温一温一凉触及对方，很快就染上了对方的体温。他力气很大，许是十指连心，萧凌梦心脏传来一阵钝痛。
萧凌梦反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直到这双手脱力重新跌到床沿处，萧凌梦将怀中的玄铁刃，银子与杨湛的手一起塞进了被窝里，帮他掖好被子。
她手掌抚过杨湛的脸，轻声道：“再见了，木公子。”
两人共同落难，萍水相逢，相识了短短一场，以木公子与萧二姑娘的名义。山间那位眼角微微下挂的公子，会永远被她留在心里。
少女在床前直起身子，最后看了杨湛一眼，转身离开。
出门时她碰到沈万，他满脸愁容，似乎有话想对萧凌梦说，甚至脚步都不自觉的将她离开的路挡住。萧凌梦朝他淡淡一笑：“后会有期了，各位。”
沈万看看房中不省人事的杨湛，又看看打算离开的萧凌梦，急得跺了跺脚，嘴巴张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让开。
萧凌梦沉默的一步步走到楼下，走向定西侯，上了马车。
只是马车临出发的前一刻，林四娘忽然来叫住萧凌梦：“萧姑娘……”
萧凌梦撩开帘子看她，林四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王爷他…其实也有苦衷。”
“我知道。”萧凌梦朝林四娘安慰地笑了笑，“没事。”
“开拔！”队前嘹亮号声吹起，整军肃容，玄甲红缨将士于前方开路，萧浩明坐于暗棕鬃毛高头马上，回头看了眼中间的马车，马车在晃动中一步步往西走去。
萧凌梦刚开始还会撩起马车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后来逐渐困了，马车上睡了一觉。
她睡醒时，整队人也已经走近军营中。
她下车后，眼前时一望无垠的黄土平坡。营帐整齐排列在旷野中，有缕缕炊烟升起，应是刚过饭食，有隐约饭香与肉香。
风中沙砾磨着脸擦过，细细痒痒，几乎要在人的脸上划下一道道划痕。大蠹旗在风中迎展，‘宣’字血红显眼，立于山头，与对面城池上依稀可见的狼烟相对。
萧凌梦随萧浩明进营帐，灯火通明，此时已经有五六人站在一副地图之前争论着什么，各个都面红耳赤，听到动静回头，见是萧浩明领着没见过的女子来，就止住了话头。
萧浩明一双鹰眼扫过在场的人，问道：“怎么了？”
一个青年将军余怒未消，还带着怒意上前道：“萧将军，我观察了许久，觉得此时正是强攻好时机，西辽皇室定没有回击之力，但校尉不肯。”
边上那位四十多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校尉，见青年将军这般说，不服道：“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一个猜测，若是冒然出兵，像上次那样不仅没讨到好，还折损我们数十位兄弟，你拿什么谢罪？你的人头吗？”
“你！”这番言论带刺，扎得青年将军是生气，“若是按照你的想法，他们防守我们也防守，若是他们防守一辈子呢？我们也要耗在此处一辈子么？如今宫里还愿意给我们粮草，哪天他们要是觉得劳民伤财，将粮草断了呢？留下来的人去啃土吗？”
校尉很是不耐：“朝廷断谁的粮都不会断我们定西军的粮，你就放心吧。”
萧凌梦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互相吵，只是多看了眼校尉。此人面容平平无奇，不如青年将军清隽儒俊，也不如萧浩明气质稳得像座山，一张嘴倒是挺厉害的，将那青年将军气得白皙皮肤涨红。
“皇家心意谁也说不准，你……”
“好了！”萧浩明皱眉，喝道：“都别吵了。”
他的嗓音连年身处黄沙中，沙哑宽广，开口寥寥几字，整个营帐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上还想互呛，嘴里却哑了火，只得不停用眼神攻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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