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涣骄被村民粗暴地塞进了一个狭小竹笼里。笼子的大小仅容一人蜷缩,是专门为浸猪笼准备的刑具。
他宽大的身躯是被强行扭曲折叠塞进去的。
透过竹笼的缝隙,他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笼外举着火把,面孔在光影下显得无比可憎的村民。
那双在战场上洞穿敌酋,指挥若定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不可置信。
荒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柳涣骄,堂堂吴郡柳氏嫡系子弟,西境边军实权副将,手握重兵,威震凉州。多少胡虏闻其名而丧胆。
今夜,竟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这穷乡僻壤的龌龊绯闻之中,还被一群愚昧无知的村民像对待畜生一样捆绑,塞进如此屈辱的竹笼里。
他难道要以这种窝囊透顶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死在此处?!
他们不屑于听他一句辩解,不给他任何自证清白的机会。
仅凭一个妇人的指证和一群莽夫的盲从,就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位朝廷命官的生死。
乌合之众,何等的愚昧,何等的歹毒!
“唔!唔唔!”口中塞着破布,他只能发出野兽般愤怒的闷吼。
悔恨啃噬着他的心,他恨!恨自己愚蠢的仁慈,恨自己为何要顾及这些无辜村民的性命。
当时要雷霆出手,杀几个人吓唬一通,也远胜于现在被捆缚住手脚,塞入囚笼里,任人宰割的局面。
他徒劳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扭动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竹笼。笼子被他撞得剧烈摇晃,也无济于事。
“一、二——!”河岸边,几个壮汉已经抬起竹笼,粗声喊着号子,准备借着惯性,将这个装着“奸夫”的笼子,抛向河水中央。
“住手!”
千钧一发之时,一声清越冰冷的厉喝,打断了河岸边喧嚣的嘈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声音中蕴含的威压气势,也让几个抬笼的壮汉手臂一僵,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所有围观的村民,连同动手的几人都闻声望去。
不远处的河岸坡地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
对方身披一件宽大的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颌。
来人的身形在斗篷下看不真切,站姿挺拔,镇定自若,周遭的气流都为之一沉。
夜风吹拂着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添了几分神秘与肃杀。
斗篷下传出的声音,有种着意压低的沙哑,辨不清男女:“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们就敢如此轻率处置,谁给你们的胆子动用私刑。”
为首的刘伍长被这蓦地喝问和对方的气势慑得一滞,而后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地吼道:“哪来的藏头露尾之辈,敢管我们林仁村自己的事,识相的赶紧滚开!”
斗篷人未理会刘伍长的叫嚣,喑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冷若寒霜,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凛然威压:“你们可知笼中之人是谁。”他略微停顿,每个字都含着杀气,“敢将他处以私刑,明日此时,林仁村上下,无论老幼妇孺,必将尽数消失。”
最后四个字,在寂静的河岸边骇人地回荡着。
少年人语声里的冷静沉稳,以及绝对的自信,让村民脸上有了恐慌和茫然。
宋嫣不耐烦地跟这群人对峙着,这些人要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图谋不轨的歹徒,她早已利落出手,几个呼吸间就干掉他们了。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愚民,她这会儿就算把皇宫令牌掏出来摆着,他们都不一定认识。还得耐着性子跟他们讲清楚利害关系。
“污蔑朝廷命官,动用私刑,这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人群中的里长和几位白发苍苍的族老,见过些世面,经历的风雨也多。
他们浑浊的眼睛在宋嫣身上反复打量。
少年郎穿着不俗,身上还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面对群情汹汹也没有惧色,言辞清晰,掷地有声,隐隐透露出不凡的气度。
再听她口中“朝廷命官”、“诛灭九族”这等寻常百姓不敢妄言的词句,几人心中悚然一惊,面上的倨傲和愤怒快速褪去。
里长捻着稀疏的胡须,显得有些凝重。
他上前一步,试探性地恭敬问道:“敢问这位郎君,恕老朽眼拙。您可知,此人是何来历?”伸手指向笼里的柳涣骄。
“里长,您老糊涂了不成。”刚从河边泥地里爬起的刘伍长,裤腿还滴着水,挥着沾满河泥的手臂,嗓音因激动而嘶哑,“管他是哪路神仙,跑到咱林仁村来干这等下作勾当,带坏了村里的风气,污了祖宗的脸面,他就该死!”
“放肆,你给我住口。”里长回头厉声呵斥刘伍长,“事情未明,岂能妄动私刑,先把人放了。”他这话是对着几个抬笼子的青壮说的。
“里长,不能放啊。”刘伍长急得直跳脚,指着宋嫣和她护着的人,“您听听,您看看,万一这突然冒出来的人,跟奸夫□□是一伙的,就是专程来接应糊弄咱们的,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呀。”
他这话立时引来了周围几个年轻气盛村民的附和,嗡嗡的议论声又起。
里长深知刘伍长这等莽夫只知眼前,不懂天高地厚。但他转向宋嫣,眼神里也有了挣扎和考量。
放人?万一真如刘伍长所言,这人只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或是“奸夫”的同伙,村里人该如何看他,祖宗规矩颜面何存。
里长深吸一口气,老眼中有了算计,他缓缓开口,试图掌控局面:“这位郎君所言,老朽不敢尽信,亦不敢尽疑。兹事体大,关乎人命,更关乎朝廷法度,不可不慎。”眸光游移于笼里的柳涣骄和周云英身上,又落于宋嫣,“这样吧,先将此二人……暂且押入村中祠堂,严加看管。”
“里长!”刘伍长和部分激进的村民还要再嚷。
里长一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哗,提高了声音:“待明日一早,天光放亮,就由老朽亲自押解,送往乡治所。交由啬夫大人详加审理,查明此人真实身份,再依国法,秉公处置!”
“如此,既不违祖宗规矩,也不悖朝廷法度。各位父老乡亲,以为如何?”
他不敢当场放人让村众不服,也不敢担上私刑处死“朝廷命官”的风险。关进祠堂,等天亮送官,是暂时平息各方怒火最好的办法。
翌日,离林仁村不远的乡治所,正堂不似县衙的森严开阔,只是几间土墙瓦房,青灰色的衙墙,有些肃穆冰冷。
堂内陈设简单,一张陈旧的木案,几把胡凳,一些记录赋税、户籍的简牍竹册堆在角落,壁上也无“明镜高悬”的匾额。
大早上浩浩荡荡前来的村民,被吏员挡在堂外,等候着啬夫大人的传唤。
等待间隙,人群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聚焦在柳涣骄身上。昨夜火光昏暗,加上愤怒蒙蔽了双眼,他们只当他是个“野男人”。
现下天光大亮,晨风微凉,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头莫名隐隐的不安。
被他们称为“奸夫”的男子,身形被绳索牢牢捆住,腰背挺得笔直,如雪压青松,也不弯折半分。
男子脸上有彻夜未眠的疲惫和被捆缚的狼狈,然刚毅如刀削的轮廓,紧抿的薄唇,深邃锐利的眼眸,全是精悍之气。
一身沾了尘土,但明显质地考究,剪裁合体的深色劲装,暗暗地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凡。
男子沉默地跪着,即使身陷囹圄,周身也自然散发着一股沉静如渊,不容轻侮的气度。
“这人,看着是不像个寻常人。”
“眼神都吓人。”
“还有他衣裳料子,俺在京城里的布庄见过,贵得很。”
“他腰里真挂着家伙什儿来着。”
“昨晚那人说,他身份不一般,难道真是……”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村民们开始后怕,也许,真如昨夜的神秘人所言。
就在众人疑虑丛生时,乡治所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步入堂外的庭院。
刹那间,所有的视线都被这个身影勾走黏住。
来人是一位少年郎,身披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色斗篷,他未戴蓬帽,露出了全貌。
头顶的发髻用一根简单的玉色发带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鬓边。
那张脸,眉若远山含黛,鼻梁高挺秀雅,唇色是淡淡的樱粉,眼睛漠然平视着前方,瞳仁深邃幽暗,不见波澜。
少年的身形在宽大的斗篷下有些清瘦。
他一进来就负手而立,姿态闲适,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目光淡然地扫过被捆缚在地的柳涣骄后,径直走到他跟前。
无视周围村民惊疑不定的神色,少年微微俯身,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捏住塞在他口中的破布,嫌弃地一扯,随手丢在地上。
随后倾身,近距离地凝视着柳涣骄,有种评估物品价值的意味,少年像确认了什么,优美的粉唇里,流淌出清泠语声:“柳涣骄?”
宋嫣感到有些欣慰,昨夜五十里的狂奔值了。看他这张在尘土中都难掩英姿的脸,以及骨子里临危不乱的气场……嗯,是有几分男主的姿态。
比起上回的柳梦生,强太多了。
柳涣骄在对方看来时,冷硬的眸子,也将面前之人纳入眼底。心中思量,来人气度不凡,肯定非此乡野间人,又知晓自己的名字……
此地距京不远,莫非是京中某位故人?他搜索着记忆,然一无所获。所有认识的世家子弟和勋贵少年与这张脸都对不上号。
少年郎的这张脸,太过独特,倘有见过,不可能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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