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晴,宜,嫁娶、宜,行骗。
沈镜雪已经在赵家演了整整二十三天失散多年的独子赵迟了。
赵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府里金山银山,富的流油。
赵老爷年轻时跑船,左腿叫漕帮砍过一斧,落下病根,走路歪歪斜斜,心却硬得像晒了三年的咸鱼干。
这样一个人,看见沈镜雪的第一眼,居然当场哭出了声。
像。
太像了。
像到赵老爷连沈镜雪递上来的假身份文书都没验,直接抱着他,一声“阿迟”喊得撕心裂肺。
当时沈镜雪在心里数拍子,数完一、二、三,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
然后回抱住老头,声音哽咽却不过分,说:“爹,儿子回来了。”
倒不是说多父子情深。
这么多年来,赵老爷小妾通房娶了不知道多少,可愣是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不是早夭就是生不下来。
不知道哪里打听到自己原先一场雨露,这场雨露给他留了个儿子,于是着急忙慌的找。
毕竟总不能老了老了,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但人,总归坏事不能干太多。
不然,断子绝孙。
今日,沈镜雪起了个大早,穿着一身绿,正对着镜子勾眼尾。
赵迟的娘死得早,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翠绿,他便日日穿绿,眼角用螺子黛拖出一条下垂的弧线,好显得无辜又憔悴。
铜镜里映出的我见犹怜的脸,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夸一句:
“沈镜雪,你果然天生该吃这碗饭。”
没多久,门外小厮来请。
说,老爷在偏厅等着。
沈镜雪“嗯”了一声,尾音带着刚睡醒的倦意,起身走路时,活脱脱一个文弱公子。
沈镜雪跟着小厮走。
到了地方。
偏厅里,赵老爷正捧着一只描金木盒坐在主位上,看到他,直接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迎他。
沈镜雪自然不能允许。
他可是孝子。
于是快步走过去,脆生生喊了声。
“爹!”
这一声,给赵老爷喊得是热泪盈眶。
听了二十多天,还是听不腻,就爱听这一声爹。
父子俩父慈子孝完,进入正题。
沈镜雪早就注意赵老爷手里的盒子了,有点重量。
但他不动声色,不问这是什么,也不问是不是给他的,依旧只关心赵老爷身子,孝子身份拿捏的刚刚好。
直到赵老爷激动地捧着盒子,自己把盒盖揭开。
瞬间,赵老爷半边脸都是金光。
沈镜雪眼睛也亮了。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根金条。
沈镜雪依旧不动声色。
赵老爷又忍不住了。
“阿迟,”赵老爷声音发颤,“爹对不起你,这点钱,你先拿着零花。”
沈镜雪很清楚,他是真怕自己儿子跑了,没人送终,变着法子讨好。
毕竟赵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沈镜雪垂眼,眼底是恰到好处地感动的泛红。
下一秒,他却推回去:“爹,儿子不要这个。”
欲擒故纵,虽然老把戏,但百试百灵。
赵老爷果然又急了,又把盒子往前送:“那你缺什么?只要爹有!”
沈镜雪等的就是这句。
他抬眼,眸子瞬间蓄了一层水汽:“爹,我想给娘立个祠,日后我想娘了,也有个地方能跟她说说话。”
赵老爷当场拍板:“好!爹出银子,你来办!”
沈镜雪在心里打了个响指。
成了。
立祠最少八千两,土木砖瓦全是油水。
沈镜雪微微眯眼,不光这些,到时经手的工匠也全都会是他的人。
爹啊,到时候,儿子给您份大礼,您看怎么样?
演足了孝子,沈镜雪临走前还亲手给赵老爷系好鹤氅,嘱咐风大,爹别着凉。
赵老爷感动得又要掉泪,完全没注意到孝顺儿子指尖在鹤氅领子底下轻轻一抹。
一枚钥匙落进沈镜雪袖口。
赵府库房的钥匙。
……
出府时,日头正好,沈镜雪心情也大好。
但他没走正门,绕到西侧门。
出门后,他抬手在柳枝上系上条白绸,顺手系了个死结,意思,要收网了,伙计们看见死结,就知道“钥匙已到手”。
刚系好,背后有人噗嗤一笑。
“赵公子好兴致,大清早的,给柳树戴孝?”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揶揄,但好听。
沈镜雪指尖一顿,回身。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白衣,黑扇,扇面却画着红梅,红得近乎邪气。
那人微微侧头,阳光顺着叶子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切出深浅不一的光影,像一张精细的人偶,漂亮得不像活人。
沈镜雪眯眼,他没见过这张脸。
扬州地界,凡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他早让画师描了像,夜夜对着背姓名籍贯,以防露馅儿。
记忆里,并没有这一号公子哥。
但他反应很快:“阁下认错人了。”
对方哦了一声,折扇轻敲掌心,步子却没停,三两步到了近前。
沈镜雪闻到了淡淡的药香,苦里带点甘。
“赵迟三年前死在滇南。”那人低头看他,声音轻得像耳语。
一句话,让沈镜雪手心生出点冷汗,面上却仍端着笑:“阁下说笑,我活的好好的,更没去过什么滇南。”
那人笑而不答,忽然伸手,指尖落向沈镜雪眼角。
沈镜雪本能欲避,却硬生生忍住,一退,就输了。
对方冰凉指腹掠过他下睫,带走一滴未干的水汽,那是他刚才在赵老爷面前装孝子挤的泪。
那人垂眸打量指尖,像品鉴什么稀罕宝物:“泪是真的,可惜……”可惜什么他没说。
然后收拢折扇,自报姓名,声音清和。
“谢寒衣。”
沈镜雪在心里过了一遍,依旧空空如也,确认没听过。
越是没听过,越危险。
他拱手,礼数周全:“谢公子幸会,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侧身,错开步子,直接走,准备回府。在没弄清楚这人什么来路时前,还是少接触为妙,多说多错。
可擦肩的一瞬,谢寒衣的声音轻飘飘追上来。
“赵府七后会走水。”
沈镜雪脚步未停,袖口却猛地收拢。
他确定,自己从未向除了自己人外的任何人透露过计划。
这人……
沈镜雪脚步依旧不急不缓。
但他不能回头,一回头就证明自己心虚。
回了府,穿过走廊,拐过各个月洞门,就是赵老爷安排给他的“迟月斋”。
名字是赵老爷亲自取的,说“迟”是儿子这些年归家太迟,“月”是亡妻乳名带月,于是硬把两个字凑在一起,起了这么一个名。
沈镜雪当时听了,又是潸然泪下,一口一个爹我想娘了。
父子俩抱头痛哭。
收回思绪,沈镜雪回到迟月斋。
长庚正蹲在花架子底下给花浇水。
长庚是他的贴身小厮,也是他带进来的帮手。
见他进来,长庚忙把放下手里的活放下,迎上前低声道:“公子,老爷请了位画师,说要给先夫人绘像。”生了儿子后,赵迟亲娘已然从雨露情缘一跃成了正头娘子。
说完,长庚又补了一句:“说是姑苏来的谢先生,丹青一绝,老爷连夜派人请的。”
闻言,沈镜雪眯了眯眼。谢?又是谢?
这时,正好有人走进来。
是赵老爷院里的小厮。
“公子,老爷请。”
沈镜雪又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这便去。”
……
赵老爷院子里。
玉兰树下。
赵老爷正拄着拐杖与谢寒衣寒暄。
听见脚步声,两人齐齐回头。
赵老爷满眼慈爱:“阿迟,来得正好!”
谢寒衣看着沈镜雪,在别人看不到只有沈镜雪能看到的地方,目光饶有兴致。
沈镜雪无视了谢寒衣,快步上前,扶住赵老爷手臂,眉心轻蹙:“爹,风大,您怎么不在屋里歇着?”一派父慈子孝。
“无妨无妨,”赵老爷拍拍他的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爹给你娘请了个好画师,画得一手好丹青,到时画好,也好让你日日能见着。”
沈镜雪视线一转,终于落在谢寒衣脸上。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无辜带怯,彼此都礼貌周全,好像先前府门外那一幕从未发生。
“赵公子。”谢寒衣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微风拂过,恰到好处。
“谢先生。”沈镜雪回礼,尾音轻轻发颤,演足了“思母心切”的脆弱,“那便有劳先生了。”
赵老爷越看越欣慰,又让人把赵迟娘旧时最爱穿翠罗裙取来,务必要“画得像,更要画出神”。
谢寒衣却道:“画骨先画神,只是夫人早逝,神韵难追。“
沈镜雪看着谢寒衣,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赵老爷道。
谢寒衣微微抱拳:“在下想请赵公子帮忙,听闻赵公子容貌七分像令堂,若以公子之貌,摹夫人之骨,可保神形俱在。”
意思就是,让沈镜雪穿上赵迟娘的衣裳。
当模特。
这话说得客气,理由也无懈可击。
赵老爷一听,当即拍板。
“如此甚好!阿迟,你便辛苦些,让先生好好画。”
沈镜雪眼底水雾未散,心里却冷笑。
好一个画骨先画神,这是要准备把他钉在画案前,日日相对?
谢寒衣转眼与他对视,声音温和带着关怀:“每日只需两个时辰,公子若倦了,可告知在下。”
赵老爷已经乐不可支,连声吩咐人把沈镜雪院里的西厢暖阁收拾出来给谢寒衣暂住,又叮嘱沈镜雪:“好好配合先生。”
沈镜雪温顺应下。
毕竟,孝子是不能有异议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