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暖阁当日就被收拾的妥当。
赵老爷财大气粗,里面东西几乎换了全新。
沈镜雪踏进去的时候,谢寒衣已经站在画案前了。
案上铺着上好的宣纸,旁边排着颜料碟子,足足有二十来个色。
沈镜雪眯了眯眼,此刻谢寒衣正低头调色,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指节修长。
听见脚步声,谢寒衣抬头。
“赵公子,可要先试试衣裳?”
沈镜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方才那件绿罗裙正挂在衣架上。
他走过去,指尖拂过裙角,将绿罗裙取下来。
然后把裙子拎起来,先抖了抖。
料子是好料子,软的一塌糊涂,颜色也好看,翠绿里掺了点金线,动起来就像湖面反光。
可再好看。
它也是裙子。
“赵公子,”谢寒衣再次出声提醒,“那里有屏风,进去试方便。”
哦。
沈镜雪没说话,把裙子往臂弯一搭,绕到屏风后头,但没急着换。
他演孝子演得赵老头深信不疑,可也没打算真把自己塞进女装里去给一个不知道哪来的,还很有可能是同行的人看。
但库房钥匙都已经到手了,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功亏一篑。
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裙子展开。
算是为了兄弟们有饭吃献身了。
外头谢寒衣听见屏风后衣料窸窸窣窣,笔尖在砚台上点了一下,轻声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答的飞快。
然后把外袍脱了,中衣也褪了,最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里衣,干脆也脱了,裙子套上身的那一刻,凉丝丝的绸子贴着他的皮肤,鸡皮疙瘩一路从脚踝爬到后颈。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这裙子系带繁琐,有六个带子,每个带子还交错着。
沈镜雪低头跟它们大眼瞪小眼,手指绕了两圈就抽不动了,越急越抽不动。他憋着火,小声骂了句脏话。
屏风外立刻传来脚步声。
一步、两步,最后停在他背后,屏风外面。
沈镜雪背脊一僵,手指还勾在死结上。
“真不用帮忙?”屏风外的人又问,声音不高,却带着点笑,像看热闹不嫌事大。
沈镜雪咬牙,把系带胡乱系了一下,又一把扯开,然后突然在屏风探出半个脑袋,冲谢寒衣喊:“谢先生,我穿好了自然出来,您急什么?”
谢寒衣低笑一声,没再催,走了回去。
最后沈镜雪用蛮劲三两下把带子扯出来系好,裙摆拖到地,走路得提着,像踩着一汪绿水。
他绕出屏风,迎面就是铜镜,镜子里的人一身翠,眼尾还挂着自己早上画出来的眼线,活脱脱一个我见犹怜。
谢寒衣站在案前,手里捏着笔,见他出来,目光从上往下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他腰侧。
那里还有好几条带子没系服帖,布料堆在那里。
“过来。”他说得自然。
沈镜雪挑眉,没动。什么就让他过去。唤狗呢?
谢寒衣也不催,只把笔放下,抬手冲他勾了勾手指,动作轻得像在逗鸟。
沈镜雪在心里骂了句“毛病”,还是提着裙子走过去。
毕竟孝子不能翻脸,画像是赵老头拍板的,要是现在撂挑子,不光前面二十三天全打水漂,所有人的努力也白费,到时候大家全喝西北风。
他刚站到案前,谢寒衣就伸手,指尖勾住那根没系好的带子,轻轻一拽,布料服帖地收回腰窝。
谢寒衣声音低:“死结不勒么。”
沈镜雪没回答,垂眼看他手指。
那双手干净,指节分明,食指侧面沾了一点朱砂,红得惹眼,像不小心划开的一道血口。
“谢先生经常帮人穿衣?”他随口问,语气纯良。
“偶尔。”谢寒衣头也不抬,最后一个带子也帮他调整好,指腹在他腰侧停留了一瞬,随即退开,像什么都没发生,“站那儿别动,我要画了。”
沈镜雪哦了一声,没再动。
心里却开始盘算。
这人来路不明,却连他什么时候准备放火都知道。
而且画师身份不知真假。
手上虎口处有茧子,指节内侧也有,那是常年握剑或者握笔压出来的。
他们这行里,管这种手叫“双刀手”,能文能武。
谢寒衣不知道他脑袋里的弯弯绕,只管落笔。
沈镜雪被定在原地,像一尊人形花瓶,只能看不能动,无聊得要命,于是开始找话题。
“谢先生是姑苏人?”
“嗯。”
“那怎么跑扬州来画画?”问完沈镜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就跟他请了个师傅修柜子,师傅修的好好的,他突然问,师傅您是做什么的啊?
脑子有病吗不是。
“扬州风景好,想来看看。”
沈镜雪笑道:“那先生看到了吗?”想了下又道,“可以让……”
话还没说完,让人打断了。
“见识到了。”谢寒衣停笔,抬眼看他,眼底带着一点笑,“赵公子眼泪说掉就掉,让人一看就心生怜爱,怎么不算好风景?”
沈镜雪心中挑眉。
怎么个意思?
下一刻他面不改色好像没听懂一样直接回:“思母心切,情难自禁。”
“哦——”谢寒衣拖长音,笔触依旧没停,“赵公子孝顺。”
沈镜雪笑了笑,没再接茬。
半个时辰过去,外头日头西斜,天逐渐暗下来,谢寒衣终于停了笔。
“好了,今日到此,明日继续。”他把笔放下。
沈镜雪凑过去看。
“……?”
画了个一个树杈子?
就这,让他站了半个时辰?
沈镜雪转眼,看着根本面不改色的谢寒衣 ,道:“谢先生丹青果然一绝。”
“多谢赵公子夸赞。”谢寒衣回得客气,脸不红心不跳。
沈镜雪:“……”
臭骗子。
已经基本确定面前这个就是同行了。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你是专业的,不能在同行面前砸了招牌。
谢寒衣却一脸“我画得真好”,又把宣纸拎起来,还自我肯定地点头。
沈镜雪皮笑肉不笑又问:“谢先生,您确定这画的是……我娘?”
“嗯,骨架。”谢寒衣语气平稳。
沈镜雪:“……”
骨架个鬼!你家骨架长这样?!
他差点把“臭骗子”三个字吼出来,好在及时想起自己的人设。
于是只能干笑:“先生技艺高超。”
谢寒衣侧头看他,眼底浮着一点笑:“我知道。”
沈镜雪:“……”
行。
他转身,提着裙摆往屏风走,决定先把这身碍事的绿裙子换下来,
结果刚走两步,身后传来谢寒衣慢悠悠的声音:“明天还要穿。”
沈镜雪脚下一顿,差点把自己绊倒。
还穿?
就画这树杈子?
沈镜雪:“……”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穿女装,故意把他当花瓶摆半个时辰。
行,臭骗子,你给我等着。
骗到小爷我头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微笑:“好,听先生的。”
说完,绕到屏风后,唰唰唰把裙子脱了,叠好,放在衣架上。然后换回自己原来的衣袍,顿时舒服多了。
他走出来,谢寒衣已经收拾好了画具,正站在窗边洗手。
沈镜雪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假装随口问:“先生明天还要继续画?”
“嗯。”谢寒衣擦手。
沈镜雪:“……”
就你那树杈子?还画?
他心里吐槽,面上却点头:“那我便明日再来。”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脚步不急不缓,一副乖乖配合的模样。
谢寒衣站在原地,目送他出门。
……
沈镜雪出了西厢,脸上的笑才一点点收起来。
他脚步一转,直奔自己卧房。
长庚见他回来,立马迎上去:“公子,怎么样?”
沈镜雪摆手,示意他进屋说。
屋里没点灯。
沈镜雪背靠着门板,仰脖吐了口气,他演了一天的孝子,脖颈发硬,腮帮子笑得发酸。
缓了一会,他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查到谢寒衣来历了吗?”
长庚摇头:“没有,干净得像新纸。”
意料之中。
想了一下,沈镜雪冷笑:“不用查了。”
长庚啊了一声:“为啥不查了?”
沈镜雪摇头,又把嗓子压低了回答:“同行。”
两个字,屋里瞬间安静。
过了一会,长庚咧嘴,他以为啥呢。
“同行那咱还怕他?干他!”
沈镜雪被他这土匪行径整无语了,伸脚踢了他一下:“点灯去。”然后摸黑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茶是早上泡的,他仰头灌了一口,苦涩一下子顶到脑门,人顿时清醒。
灯点亮了,长庚急不可耐坐在他旁边问到底啥意思,是干他还是怎么说。
“先不急。”他指腹摩挲着杯沿,声音沙沙的,“我得知道他到底是图赵家,还是图我。”虽然图他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然也不能有今天白天赵府门口那一出。
长庚又问:“要不我晚点去探一探?”
“别去。”沈镜雪抬眼,“那人虎口有茧,是常年握剑的痕迹,你不一定打的过他。”
长庚“嘶”了一声,缩回脖子,小声嘀咕:“那就让他天天看你穿裙子?”
沈镜雪被戳到痛处,眼皮跳了一下。
他眯眼,把杯子往桌上一磕,发出轻响。
长庚不敢说话,就看着他。
没多久,沈镜雪伸了个懒腰,骨头咯吱响。
“先按原计划走。”沈镜雪道,“至于这个人,我再探探。”
长庚点头:“好。”
沈镜雪“嗯”了一声,起身回床上。
“睡吧。”他踢掉靴子,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蒙住半张脸,声音闷在被子里,“明天继续陪人玩过家家。”
见状长庚也不敢多问,吹了蜡烛,蹑手蹑脚退到外间。
屋里黑下来,只剩窗外风声。
沈镜雪睁着眼,他忽然想起谢寒衣那句“明天还要穿”。
“……”
他把被子拉得更高,只露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发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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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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