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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手足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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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阳光,像是烧熔了的黄金,黏糊糊地泼在柏油路上,蒸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蜃景。蝉鸣在滚烫的空气里嘶叫,单调得令人心浮气躁。我缩在街角那片吝啬的树荫底下,背靠着被太阳烤得发烫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几枚温热的乾隆通宝。古币边缘的刻痕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熟悉的、近乎疼痛的清醒。

这条街是旧城区的脉络,两旁挤着些半死不活的老铺子,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料、陈旧木器,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时光的霉味。就在这片市井的喧嚣里,一个身影突兀地撞进了我的视野。

是张伟。他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料子挺括的短袖衬衫,领口硬邦邦地立着,勒住那似乎又粗了一圈的脖子,崭新的鳄鱼皮带扣在微凸的肚腩上闪着扎眼的金属光。头发精心打理过,每一根都试图彰显某种“成功”,却偏偏被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出卖了狼狈。他正对着旁边一家新开张的、门脸光鲜的茶叶店指指点点,唾沫横飞地对一个穿着马甲、一脸谄笑的店员说着什么,肢体语言夸张得像在演一出蹩脚的独幕剧。

我下意识地想往阴影深处再退一步,把自己彻底藏起来。但晚了。他那双被脸上横肉挤得更小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了过来,精准地锁定了我。

“哎——哟!陈默!”一声拔高了八度的招呼,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瞬间盖过了周遭的嘈杂。他撇下那个手足无措的店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皮鞋底敲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一股混合着高级须后水、浓烈烟草和汗酸的气息,随着他庞大的身躯一同压了过来。

“真是你啊!好些年没见了!啧啧啧……”他伸出那只短粗、指节泛红的手,不由分说地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我晃了一下,“还在这老街混着呢?这地方,破落户才待得住!看看我,现在……”他大拇指下意识地朝自己胸口戳了戳,声音洪亮得像是要宣告给整条街听。

我的视线却越过他那张油光发亮、写满了“看我多成功”的脸,落在他那只拍完我肩膀后,极其自然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防御本能般迅速滑到背后的右手上。那只手,连同被宽大衬衫袖子遮住的左手,此刻都紧紧地背在身后,十指交叉,用力地扣着。这个动作是如此突兀,与他此刻努力营造的志得意满的姿态,形成了一种撕裂般的矛盾。

寒暄了几句空洞的“你还好吗”、“在忙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张伟那刻意爽朗的笑声干巴巴地收住了尾音。他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成功”油彩,似乎被这老街的暑气蒸腾得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掩不住的焦躁和一丝难以名状的晦暗。

他忽然往前探了探身,那双小眼睛里闪烁起一种奇异的光,混杂着试探、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求助。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刻意的神秘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老陈……咱俩老交情了。你……你给我看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近乎耳语,“我最近……到底摊上什么事儿了?”

就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那原本只是松松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收紧了!十指像钢钳一样死死地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动作如此用力,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地锁在背后,勒进自己的骨肉里。他的肩膀,也因为这个动作而微微耸起,呈现出一种极其戒备的姿态。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地钉在他那双深藏背后的手上。

手足……兄弟……

这个词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周遭炎热的空气,直抵我的意识深处。张伟是独子,没有血脉相连的兄弟。那么这“手足”所指向的,只能是情同手足之人。是曾经共患难、称兄道弟的朋友。

“手足相争……” 我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笃定,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那层故作姿态的油彩,“张伟,你最近,是跟一个亲如手足的朋友,闹翻了脸,彻底掰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张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层精心维持的“成功人士”面具,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了一记,瞬间布满了裂纹。他圆瞪着眼睛,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缝隙,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浇铸成型的泥塑。盛夏的酷热似乎对他失去了效力,一股寒意肉眼可见地爬上了他的脖颈,让那里的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你……你怎么……”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那双小眼睛里,先前刻意营造的得意和此刻的慌乱激烈地撕扯着,最终,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占据了上风。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冲动,猛地将一直死死绞在背后的双手抽了出来!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股微弱的风。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赫然夹着一个燃到尽头的烟蒂,暗红色的火星在灼热的空气里奄奄一息地闪烁。

“啪嗒!”

烟蒂被他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狠狠摔在滚烫发亮的柏油路面上。紧接着,他那只擦得锃亮、却难掩脚型粗笨的皮鞋,带着积蓄已久的怨气和某种宣告般的决绝,重重地、狠狠地碾了上去!鞋底在粗糙的地面上用力地、反复地旋拧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直到那点可怜的火星彻底熄灭,变成一小摊丑陋污黑的碎末,紧紧地黏在地上。

他抬起头,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鼻翼急促地扇动着,眼神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死死盯着我,声音因为压抑的激动而变得尖利:

“那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踩……财。

烟……咽。

看着他脚下那滩被碾得稀烂的烟尸,看着他因愤怒(或者说是不甘)而扭曲涨红的脸,一个清晰的逻辑链条瞬间在我脑中铮然作响。那狠戾的踩踏动作,指向了“财”字。那被粗暴丢弃、碾碎的烟蒂,无声地诉说着“咽不下这口气”。强烈的情绪堵在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难忍,非要倾吐出来不可。

“为财而起。”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一笔不小的钱财,分配不公。你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一口恶气死死地堵在心口,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才闹到兄弟反目的地步。”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他,“对不对?”

张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生铁。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最初的惊恐已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被揭穿老底的羞怒和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取代。他上前一步,那股混杂着汗味和烟味的浓烈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谁……谁告诉你的?”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是……你真能‘看’出来?接着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视线,再次落回他那双刚刚从背后抽出、此刻还带着碾烟后余怒的手。当它们背负在身后时,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企图隐藏什么的姿态。而此刻,在炽烈的阳光下,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双手暴露出的更多细节——那两只手虽然紧握着拳头,但大拇指却诡异地没有蜷进去。它们顽强地、甚至是有些刻意地向外伸展着,绷得笔直,充满了某种攫取和宣告的力量感。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余的四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它们紧紧地、用力地向掌心内弯曲、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呈现出一种近乎扭曲的“曲”态。

双手背藏,是为“私藏”。

拇指伸展,其余四指用力蜷曲紧握——这分明是“私藏”之后,牢牢“占据”、“抓握”不放的象征!那四根弯曲到极致的手指,不正昭示着其行为本身,充满了“宛曲”之意?不坦荡,不光明,在暗地里做了手脚!

一切的碎片,瞬间在脑海中拼合,指向那个再清晰不过的答案。我迎着他急切、焦灼又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你们两个人,合伙做了一笔生意。投入了心血,也投入了本钱。事情成了,钱也到了。但就在分账的时候,出了岔子。”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过鬓角。

“你觉得对方分给你的钱,少了。远低于你应得的那份。你觉得他黑了心,在账上做了手脚,偷偷把本该属于你的那份,划拉到了他自己腰包里。” 我的语气冰冷,叙述着这个残酷的推论,“你不服,找他理论。可他呢?他要么死不认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可能反过来指责你贪心不足。一来二去,争吵升级,恶语相向……昔日称兄道弟的情分,就在这铜臭味的撕扯里,彻底断了。”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当我说到“对方在账上做了手脚”时,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而当我点出“他死不认账”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狼狈和……心虚?

“但是,张伟,”我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针,直刺向他竭力想要掩盖的真相核心,“真的是他贪了你的钱吗?还是说……”

我猛地抬起手,指尖直直指向他那双下意识又想往身后藏、此刻却僵硬地垂在身侧的手,尤其是那四根因用力弯曲而显得格外突兀的手指。

“——真正在背后搞了小动作,偷偷多占了份额,藏了不该拿的钱的那个人……”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就是你!”

“嗡!”

张伟的脑子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滔天巨浪。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惨白如纸。那双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小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翻涌着惊骇欲绝的恐惧,如同看到了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脚下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要逃离我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不……不可能!你……你胡说!”他终于从窒息的恐惧中挣扎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疯狂,“你凭什么这么说?证据呢?!你他妈就是个装神弄鬼的!谁……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老赵?是不是那个王八蛋找你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恐惧到极点的公牛,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毕露,汗水小溪般流淌,将那件挺括的新衬衫浸透出深色的斑块。他挥舞着拳头,似乎想扑上来,又似乎想立刻逃离这个将他扒得精光的可怕地方。

“凭什么?”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看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子,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他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四根弯曲的手指,此刻在阳光下,像四根丑陋的、无法伸直的钩子,昭示着它们主人内心的扭曲和贪婪。

“就凭你刚才背在身后的那双手。”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双手藏后,是‘私藏’之象。你拇指大张,其余四指却紧紧弯曲、死死攥住——张伟,这分明是你死死抓握着本不属于你的那份钱财,不肯松手!这‘曲’握之态,就是‘宛曲’的铁证!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在那笔账上,动了见不得光的手脚,藏了不该你拿的钱!这才是你们兄弟反目的真正祸根!”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张伟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真相里。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眼神从最初的暴怒,迅速转为一种被彻底剥光示众后的巨大羞耻和恐慌。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的眼睛,视线慌乱地扫过自己那双仿佛背叛了他、正无声地指控着他的罪恶的手。

“你……你……”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那精心维持的“成功”外壳,连同他试图嫁祸于人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只剩下**裸的、卑劣不堪的真相暴露在七月的烈日之下。

巨大的狼狈和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猛地转过身,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近乎慌不择路的速度,一头扎进街道对面那条狭窄肮脏、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他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路,差点被一个歪倒的垃圾桶绊倒,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昏暗巷道的阴影深处,像一只急于钻回地洞的硕鼠。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烟味和须后水的浓烈气息,以及一种……谎言被戳穿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道。

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白花花地泼洒在空荡荡的街面上,蒸腾起氤氲的热浪。街对面那滩被他碾得稀烂的烟蒂残骸,像一块丑陋的黑色伤疤,牢牢地黏在滚烫的沥青上,无声地嘲弄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四肢百骸。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到眼前。阳光透过指缝,有些刺眼。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无名指的指根处。

那里,有一道极其浅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环状痕迹。像一道褪色的、被时光遗忘的古老符咒,又像一道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隐秘伤口。那是经年累月佩戴戒指留下的印记,即使戒指早已摘下多年,这道苍白的戒痕,却如同某种刻骨的烙印,顽固地留了下来,提醒着那段被刻意埋葬、却又如影随形的过往。

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重重地摩挲过那道苍白的戒痕。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红,传来一丝清晰的、带着痛感的灼热。

手足?兄弟?

这两个词在我心底无声地翻滚,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灵魂都在抽搐。

我比张伟,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个同样酷热的夏天,记忆像蛰伏的毒蛇,猛地昂起头,露出冰冷的毒牙。眼前不再是这条破败的老街,而是骤然切换到一个冰冷、窒息、弥漫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地方——医院惨白得晃眼的走廊。刺目的“手术中”红灯,像凝固的血液,悬在头顶,每一次闪烁都敲打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绝望的哭嚎声、急促的脚步声、金属推车冰冷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噪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地狱的序曲。

合伙人老王那张因极度焦虑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晃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山崩地裂般的绝望。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

“陈默!钱!快!医院的催款单……再不动手术……我老婆她……她撑不住了!我们的钱呢?项目款呢?!求你了!快拿出来啊!”

那笔钱。那笔我们合伙做项目、刚刚结算到账、还没来得及分、数额足以救命、也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钱。

它就在我贴身的公文包里。厚厚几沓,沉甸甸的,散发着新钞特有的油墨味道。

而我的手指,当时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崭新的铂金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一个名字,一个当时我以为会共度一生、需要用金钱去堆砌未来的名字。

老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哀求,和他妻子在病床上因剧痛而蜷缩、因缺氧而青紫的脸……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一刻,魔鬼的低语压倒了良知。

我避开了老王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声音轻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银行……银行那边……出了点问题……系统故障……款项……款项被暂时冻结了……正在处理……很快……很快就好……”

“冻结?!”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瞬间崩塌的绝望,“怎么会冻结?!那是救命的钱!陈默!你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钱呢?!”他疯狂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我始终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不敢抬起半分。无名指上的戒指,冰凉地硌着指骨。

“很快……真的很快……”我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自己心上,也扎向眼前这个濒临破碎的男人。

老王抓着我胳膊的手,力道渐渐松了。那是一种力气被彻底抽干、连同灵魂也被一同抽走的松脱。他看着我,那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那眼神,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胆寒。

他颓然地松开手,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再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那无声的、彻底崩塌的绝望,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窒息。

几天后,他妻子的讣告登在了本地报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老王消失了。带着刻骨的恨和破碎的一切,人间蒸发。

而我,用那笔沾着人命的“冻结”款项,填平了未婚妻家提出的、足以压垮我当时所有尊严的天价彩礼窟窿。戒指戴上了,婚宴也摆了。宾客的喧闹、司仪夸张的祝福、酒杯清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虚假的繁华。我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台上,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恭贺。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那光芒却丝毫照不进心底那片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觥筹交错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膜,浮在感官表面,底下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眼前晃动着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那些祝贺的话语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钻不进耳朵里。喉咙里堵着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酒杯,那寒意却顺着指尖一路窜到脊椎,冻得人灵魂都在打颤。

婚宴散场,宾客尽欢而去。我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宴会厅中央,残羹冷炙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令人作呕。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惨白的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钉在油腻的地毯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勒着指根,那戒痕下的皮肤隐隐作痛。耳边只剩下老王妻子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老王最后那死寂空洞的眼神,一遍遍回放,无声地尖叫。

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走进任何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那些象征着成功、财富、体面的场所,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面孔,那些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冰冷数字……都成了无声的刑具,反复地鞭笞着我的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死亡的味道。

我逃了。像一个可耻的窃贼,带着满身洗不净的罪孽和那枚刺眼的戒指,逃回了这条破败的、被时代遗忘的老街。用口袋里仅剩的几枚家传的、边缘被无数代人摩挲得温润光滑的古钱,在街角最不起眼的阴影里,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占卜摊。

“陈半仙”——成了我在这条老街上新的、带着几分揶揄和疏离的代号。

戒指,在回到老街的第一个晚上,就被我摘了下来。我用尽力气,将它远远地扔进了浑浊发臭的护城河里。看着那一点微弱的反光在水面挣扎了一下,旋即被黑暗的河水彻底吞没。仿佛扔掉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然而,那道苍白的戒痕,却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顽固地烙印在皮肤上。它无声地提醒着我,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丢弃的。就像此刻指尖下传来的、那熟悉的、带着痛感的灼热。

张伟那因被揭穿而惊恐慌乱、狼狈逃窜的背影,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自己的灵魂——一样的卑劣,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手上沾着“兄弟”的血。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七月的热风裹挟着尘土和老街特有的复杂气味涌入肺腑,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阴冷和沉重。

转身,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我那位于街角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逼仄小屋。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隔绝了外面白花花的酷热世界。屋内一片昏暗,只有从积满灰尘的小气窗透进来的一缕微弱天光,斜斜地切割着弥漫的尘埃。

屋角那张蒙着褪色绒布的小方桌上,静静安放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浑圆的水晶球。它是我这方寸陋室里唯一称得上“干净”的东西,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种朦胧的、不谙世事般的微光。

我慢慢坐到桌前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没有开灯,任凭自己沉入这片令人心安的、包容一切的昏暗里。目光落在水晶球光滑冰冷的表面上。

球体深处,光线微妙地折射、变幻,形成一片混沌而迷离的光影漩涡。那漩涡缓缓流转着,仿佛包容着宇宙间所有的秘密和无常。慢慢地,那朦胧的光影似乎开始凝聚、拉伸,不再仅仅是抽象的幻光。

光影深处,渐渐浮现出一张脸的轮廓。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脸色青紫,嘴巴无声地张开着,仿佛在发出生命最后的、最凄厉的呐喊。那是老王妻子在手术被延误后,躺在病床上最后挣扎的模样。紧接着,另一张脸叠了上来——老王的脸。不再是医院走廊上那瞬间崩塌的绝望,而是被岁月和仇恨反复淬炼后的、一片死寂的漠然。他的眼睛,穿过水晶球混沌的光晕,穿过这昏暗的小屋,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冰冷地、直直地刺向我。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怨毒的诅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眼神,比任何实质的刀锋都更锋利,更冰冷,更……永恒。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瞬间麻痹。

原来,最锐利的刀,并非握在他人手中。

它一直深埋在自己心底。由经年的悔恨和罪孽反复打磨,早已淬炼得寒光四射。每一次回望,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次面对他人相似的罪孽,这把刀就会无声地出鞘,精准地、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自己的灵魂。

我缓缓地、颤抖着抬起右手。昏暗的光线下,无名指根部那道苍白的戒痕,像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在昏暗中幽幽地泛着微光。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虔诚,再次重重地、缓慢地碾过那道冰冷的印记。

这一次,指尖下的触感,不再是自己的皮肤。

那冰冷、坚硬、带着永恒诅咒的金属质感,仿佛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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