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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解青衣城血衣卦

凌晨四点的青衣城,像个被强行唤醒的噩梦。地铁站那巨大而沉默的怪兽投下冰冷的阴影,将地面上那滩不规则、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特有的、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顽强地穿透了深秋凌晨的寒意和城市永不消散的尾气尘埃,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透水果开始**的酸馊气息。

老警长陈国忠蹲在血泊边缘,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滩已经凝固大半的暗红。法医老吴在他身边直起身,白手套在冷白路灯下反着光,手套指尖沾着一点深褐色的血痂。他声音平板,带着职业性的疲惫:“颈动脉,一刀切断。干净利落,凶手手很稳,甚至可能……练过。凶器,”他顿了顿,下巴朝旁边证物袋扬了扬,“就扔在旁边,普通折叠刀,街边十块钱一把那种。刀柄上……”他摇了摇头,“被擦得很干净。”

陈国忠没吭声,布满粗茧的手指用力掐着太阳穴,仿佛想将里面那根顽固跳动的神经按回去。六十岁的水果摊老板老周,凌晨出门赶早市进货,就在这离家门口不到两百米的熟悉巷口,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袋一样倒毙。现场除了那把廉价折叠刀和这滩刺目的血,干净得像被水洗过。没有目击者,没有挣扎痕迹,没有遗留物品。凶手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一击得手,随即消融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两天。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新界南总区重案组第二队几乎被这案子熬干了油。会议室的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惨白的光线打在几张同样惨白、写满疲惫的脸上。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烟蒂堆成了小山,刺鼻的烟雾弥漫不散。地图上标记的红圈和凌乱的线条像一张绝望的蛛网,网住了每一个坐在桌边的人。年轻警员阿杰猛地将手中的一叠毫无价值的目击报告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纸张散落开来。

“忠叔!查遍了!老周就是个老实巴交卖水果的!街坊都说他除了斤斤计较,连大声说话都不会!仇杀?图财?情杀?”阿杰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熬夜而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老婆死得早,儿女都在国外!他家里那点现金分文没动!这他妈就是……就是……”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颓然瘫回椅子里,盯着天花板,“邪门了!”

沉闷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墙上挂钟秒针不知疲倦的“咔哒”声,无情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所剩无几的耐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碾碎所有人神经时,角落里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和孤注一掷的试探,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

“忠叔……要不……请甘爷看看?”说话的是新来的警员阿明,他眼神躲闪地瞥向门口方向,“算一卦?甘爷他……不是有那个……绝活吗?”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划过沉闷的空气。陈国忠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抬了起来,眉头紧锁。甘子弘,警署里一个特殊的存在。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平日里总是一副慢悠悠、甚至有些邋遢的样子,喜欢捧着他那个搪瓷掉得斑驳的旧保温杯喝奶茶,像个提前进入退休状态的闲散人员。但警署内部,尤其是跟过他查案的老伙计,私下里都尊称他一声“甘爷”——传说中他那一手源自《周易》的风水命理功夫,曾在几桩看似无解的悬案里,点出过匪夷所思却又最终应验的关键线索。不过,在崇尚科学证据的警队主流里,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陈国忠这样务实的老刑侦,对此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胡闹!”陈国忠果然低喝一声,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破案靠的是证据!是逻辑!是走访排查!不是神神叨……”他后面的话猛地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会议室那扇半旧不新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推开了。甘子弘就站在门口,走廊的光线从他背后涌进来,勾勒出一个略显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轮廓。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松松垮垮,手里依旧端着那个标志性的保温杯。但此刻,他脸上惯有的那种散漫笑意消失了,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直直地刺入会议室这片沉重的泥沼。

“忠哥,”甘子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烟雾缭绕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周易讲,‘吉凶悔吝,生于动’。现在,有人动了。”他的目光扫过阿明那张因紧张而绷紧的脸,“有人想动,这就是机缘。”

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他没有看陈国忠那惊疑不定的表情,目光径直落在会议室中央那张堆满了文件、烟灰和空咖啡杯的桌子上。

“清个地方出来。”甘子弘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指令感。

阿杰和阿明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中央的杂物一股脑扫到旁边,腾出一块桌面。

“阿明,硬币。”甘子弘伸出手,掌心向上。

阿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慌忙在自己口袋里摸索,叮当作响地掏出了三枚磨得发亮的一元港币硬币,小心翼翼地放在甘子弘摊开的手掌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甘子弘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还有,”甘子弘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证物箱,“老周出事时穿的那件血衣。拿来。”

陈国忠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阻止,但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意义不明的咕哝。一个警员迅速打开证物箱,戴着手套,将一件折叠整齐、前襟浸染着大片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渍的灰色夹克衫取出,小心地平铺在刚刚清理出来的桌面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让几个年轻的警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甘子弘拿起那三枚硬币,握在掌心。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几秒钟的寂静,会议室里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咔哒”声。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子里似乎沉淀下一种奇异的光,专注,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件染血的衣衫,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虚空。

他将三枚硬币拢在合十的双掌之间,置于胸前,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悬空于那件血衣上方约莫一尺的距离。合拢的手掌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上下摇动,硬币在掌心内部相互撞击,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哗啦、哗啦”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节奏感。

摇动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甘子弘的手倏然分开,三枚硬币被他轻轻抛落在铺着血衣的桌面上。硬币旋转、弹跳,最终静止下来,或正面(字)或反面(花)朝上。

甘子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捕捉下三枚硬币呈现的组合图案。他没有任何停顿,再次将硬币拢回掌心,合十,摇动……如此反复,一共六次。每一次硬币落下的脆响,都让在场警员的心脏跟着重重一跳。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清脆的撞击声和硬币滚落的微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陈国忠死死盯着桌面,脸色铁青,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当第六次硬币落定,甘子弘停止了动作。他凝视着桌面上六次摇卦记录下的爻象组合,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划动,仿佛在描摹着无形的卦象轨迹。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眼神在血衣和硬币之间快速游移,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似乎在急速推演着什么复杂的公式。整个会议室落入了绝对的死寂,连挂钟的“咔哒”声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吞噬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端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过。终于,甘子弘深锁的眉头骤然一松,眼中掠过一道洞悉一切的精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紧张、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脸庞。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卦象已成。本卦为‘地水师’,”他顿了顿,手指在虚空中勾勒出卦象的轮廓,“外卦为坤(?),坤为地,为母,为老妇;内卦为坎(?),坎为水,为险陷。此卦变爻在第五爻,阳爻动变阴爻,遂成变卦‘水风井’(?上?下)。”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无形的卦象,“‘师’卦,兵戈之象,主争战、冲突。‘井’卦,虽有滋养之意,但亦有陷阱、困顿之险。卦象核心在于——妻财持世!”

“妻财?”陈国忠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打断,“老周老婆早没了!哪来的妻财?”

甘子弘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那无形的卦象上,继续道:“妻财持世,又逢朱雀临于其上。朱雀主口舌、争斗、是非。此案之根,必因财帛或情缘而起!因口舌争执而激化!”他手指猛地向下一指,点在血衣那暗褐色的污渍上,“而外卦坤为老妇,此坤象极重!动爻在五爻,五爻为尊位,亦为事主核心。这背后主导之人,必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坤为母,或为类似母亲角色之人!”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再看坎水。本卦内卦为坎(?),变卦外卦亦为坎(?),坎为中男,为陷险,为盗贼。两坎相叠,必有两位年轻男子卷入其中!年岁当在二十上下!此二人,便是坤卦所指那老妇所驱使之‘兵’,行凶之刃!”

“至于破案时机……”甘子弘的目光猛地转向挂钟,又迅速落回卦象,“五爻发动,阳变阴,阳为动为进,变阴则为受克受阻。阳动变阴,恰似猛力出击却突遭反制!此象主——事急,变快!”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两天之内,此案必破!”

“两天?”阿杰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变了调,“甘爷,你确定?就凭这个……卦?”他指着桌上那三枚硬币和染血的夹克,脸上写满了荒诞感。

“确定。”甘子弘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他看向陈国忠,目光如炬,“忠哥,方向已明:第一,彻查老周近期所有与钱财相关的纠纷,特别是涉及较大金额的借贷、拖欠;第二,重点筛查他身边所有关系密切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女性!尤其是能对他产生类似母亲般影响力的角色!第三,留意这两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们很可能有前科,或者社会关系复杂!顺着老妇这条线,必能揪出那两个行凶的‘坎水’!”

陈国忠的脸色变幻不定。理智和经验在疯狂叫嚣着荒谬,但甘子弘话语中那股斩钉截铁的、近乎预言的力量,以及两天来令人绝望的毫无进展,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他。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狠狠地将烟头摁灭在早已满溢的烟灰缸里,火星四溅。

“查!”陈国忠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空杯子跳了起来,“就照甘爷说的方向!给我挖地三尺!所有和老周有经济来往的,特别是女人,四十岁以上的!他那些水果批发商、老街坊、牌友……一个都别漏掉!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名单!”

重案组这台几乎停摆的机器,被这孤注一掷的命令强行重新点燃。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一种混杂着怀疑、焦虑和最后一丝希望的狂热所取代。键盘敲击声、电话拨号声、急促的指令声瞬间响成一片。阿杰和阿明像上了发条一样冲了出去。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再到鱼肚白。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却丝毫无法缓解会议室里的燥热。

甘子弘坐在角落里,捧着那个旧保温杯,小口啜饮着里面已经凉掉的奶茶,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忙碌的众人,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断言与他无关。陈国忠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烟一根接一根,脚下的烟蒂很快又积了一小堆。

“忠叔!忠叔!”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阿明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通话记录单,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找到了!找到了!昨天……哦不,是案发当天凌晨,老周手机在出门前大概半小时,有一个呼入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机主信息查到了!”

“谁?”陈国忠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劈手夺过那张纸。

“林美凤!四十三岁!住葵涌那边的旧唐楼!”阿明语速飞快,“我们查了她的背景!她和老周……有债务纠纷!三年前,她借给老周转铺子的钱,五万块!当时是口头约定,没打借条!半年前她老公重病急用钱,找老周要,老周一直拖着,两人为此吵过好几次!最后一次在菜市场吵得挺凶,还有人看见林美凤指着老周鼻子骂他‘老不死’、‘没良心’!”

“林美凤……”陈国忠咀嚼着这个名字,猛地抬头看向角落里的甘子弘。甘子弘放下保温杯,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深邃。

“抓人!”陈国忠眼中爆发出凌厉的光,所有的犹豫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警笛撕破了清晨相对宁静的空气。几辆警车风驰电掣般扑向葵涌一栋外墙斑驳、楼道昏暗的旧唐楼。

林美凤被从家里带出来时,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她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长期睡眠不足的蜡黄和憔悴。只是在看到呼啸的警车和周围邻居指指点点的目光时,她的身体才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而刺眼,毫不留情地打在林美凤脸上,将她眼角的细纹和眼底浓重的阴影照得纤毫毕现。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放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美凤,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陈国忠坐在对面,声音低沉,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林美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慌乱地扫过陈国忠,又飞快地垂下,盯着自己绞紧的手指:“……知,知道。为了老周……周老板的事吧?”

“案发当天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你给他打过电话。说了什么?”陈国忠步步紧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美凤的肩膀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她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再抬起头时,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沿着她蜡黄的脸颊滚滚落下。

“是我!是我害了他!”她突然崩溃般地哭喊起来,声音尖利而绝望,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该死啊!呜呜呜……那个杀千刀的周扒皮!他欠我的钱!整整五万块!那是给我老公救命的钱啊!他拖了又拖……我老公……我老公就死在等钱做手术的那天!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抽动着:“那天晚上……我越想越恨,根本睡不着!我气疯了!我就打电话骂他!我骂他不是人!骂他断子绝孙!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呜呜呜……是我咒死了他!是我害了他啊!”她哭喊着,拳头无力地捶打着桌面,整个人濒临失控的边缘。

陈国忠和阿杰对视了一眼。怨恨,动机,时间点,似乎都对上了。她承认了强烈的杀人动机,甚至承认了案发前的冲突性通话。难道……真是这个被逼急了的女人一时冲动?或者……甘爷的卦象所指的“老妇”就是她,但她并未直接动手?那两个“坎水”般的年轻男子呢?

就在陈国忠准备顺着她的话继续深挖,追问她当晚行踪和可能的同伙时,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甘子弘无声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穿警服,依旧是那件旧夹克,手里拿着保温杯。他没有看林美凤,也没有看陈国忠,只是径直走到审讯室角落的一张空椅子边,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像回了自己家。他拧开保温杯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杯口的热气,然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哭得浑身颤抖的林美凤身上。

林美凤的哭声在甘子弘进来的瞬间,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当甘子弘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仿佛被无形的X光穿透了灵魂。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视线,哭声也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陈国忠皱了皱眉,对甘子弘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此刻也顾不上多问,他转向林美凤,语气放缓了些:“林女士,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你刚才说‘害了他’,具体是指什么?你那天晚上打电话咒骂他之后,还做了什么?有没有去找过他?或者……有没有让谁去找过他?”他刻意加重了“让谁”两个字的语气。

林美凤猛地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没有!没有!我打完电话……就……就气得浑身发抖,后来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我真的没去找他!更没让别人去!我……我一个女人,我能做什么啊!呜呜呜……”她再次陷入悲恸的哭泣。

审讯室里的气氛胶着起来。林美凤的供词似乎将她自己锁死在“仅有怨恨动机但无直接行动”的框框里。陈国忠和阿杰交换着眼神,考虑着是否需要施加更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甘子弘,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林美凤哭诉的表象,直刺核心:

“林美凤,”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有一个干儿子,对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林美凤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悲痛欲绝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瞳孔骤然放大,死死地盯住角落里的甘子弘,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妖魔。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甘子弘没有理会她的惊恐,端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

“你打电话给老周,发泄你的怨恨时,你的干儿子,就在你旁边听着,对吗?”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林美凤,“他年轻气盛,看不得干妈受委屈,主动请缨,说要替你去‘教训’一下那个‘老不死’的。你还劝过他,让他别乱来,是不是?”

林美凤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起来,脸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惨白,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鬓角渗出。她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去了。”甘子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力量,“他叫上了他的一个朋友,或者兄弟?两个年轻仔,大概……二十出头?他们找到了正要出门的老周。”甘子弘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美凤剧烈颤抖的左手,“你那干儿子,是个左撇子,对吧?”

“哐当!”

林美凤仿佛被最后一句话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下去,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蜷缩着,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呜咽,不再是表演式的哭嚎,而是灵魂被彻底击穿的悲鸣。

“不……不……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阿强……他……他用左手……”她语无伦次,破碎的句子混合着呜咽,彻底崩溃了。

陈国忠和阿杰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又猛地看向甘子弘。甘子弘已经重新靠回椅背,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再次拧开保温杯,杯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锐利如刀锋的眼神。

突破口,就此炸开。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林美凤在巨大的心理崩溃和甘子弘精准如预言般的指证下,再也无法支撑。她瘫在地上,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全部:她的干儿子陈志强,二十一岁,在附近一家汽修厂当学徒,脾气暴躁,有打架斗殴的前科。案发当晚,他确实在林美凤家,听到了她歇斯底里咒骂老周的电话。他当即拍着胸脯说:“干妈!这口气我替你出!我去找那老东西说道说道!”林美凤当时沉浸在悲愤中,只含糊地说了句“别搞出大事”,并未坚决阻止。陈志强随即叫上了同住一个屋邨的“兄弟”李伟豪(十九岁,无业),两人揣着陈志强随身携带的一把旧折叠刀(正是凶器),骑摩托车赶往老周家附近蹲守。

当老周出门走向的士站时,两人冲上前去意图“教训”。冲突中,老周虽年过六十,但早年据说练过几手,反应和力气竟出乎意料地大。混乱推搡间,陈志强和李伟豪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挨了几下。羞怒交加之下,陈志强(左利手)情急拔刀,朝着老周脖颈胡乱划去……

根据林美凤的供述,重案组迅速行动。不到两小时,在陈志强打工的汽修厂将其抓获。他衣服上还沾着未来得及清洗的几点极其微小的、已经氧化变暗的血迹。随后,在屋邨网吧里将正在打游戏的李伟豪带回。面对铁证如山(血迹、目击者模糊指认、摩托车轨迹、以及两人对冲突过程漏洞百出的供述)和警方强大的心理攻势,两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整个破案过程,从甘子弘起卦断言,到两名真凶落网,时间堪堪过去三十个小时。

青衣城地铁站附近那家小小的水果摊依旧被黄色的警戒线围着,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老周的尸体已被移走,地面上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只留下深色的水渍和一些顽固的褐色斑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甘子弘独自站在警戒线外,手里还是那个旧保温杯,里面换上了新泡的热茶。他默默地看着那块地方,目光平静而深远。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有些沉重。陈国忠走到他身边站定,也沉默地看着那片空地。许久,老警长才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两天……真他妈两天……”陈国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老甘,你这……到底是什么路数?那卦象……真能看见两个后生仔?连那小子是左撇子都……”他摇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本身就很荒谬,却又忍不住问出口。

甘子弘没有立刻回答,他拧开保温杯盖,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睛。他呷了一口热茶,感受着那份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卦象,是世界的密码,忠哥。”甘子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这片空旷听,“‘地水师’,坤土在上,坎水在下,水土相搏,岂非争斗之象?坤土厚重,为老妇,坎水险陷,为少男,一坤引二坎,不正是一老妇牵动二少男卷入祸事?五爻动变,阳刚转阴柔,恰如少年人一时血气之勇,骤然遭遇无法挽回的后果。至于左利手……”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片残留着清洗痕迹的地面,“卦象不会告诉我这个。是林美凤。”

“林美凤?”陈国忠不解。

“对。”甘子弘点头,“审讯室里,当她崩溃瘫倒时,右手下意识地想去撑地,但她的左手却更快地、更本能地做出了保护性的动作,甚至试图去遮挡自己的脸。那是长期习惯于使用左手的人在极度慌乱下的本能反应。那一刻,她身体的动作,比任何卦象都更直接地‘告诉’了我,她最亲近、最依赖的那个‘少男’,惯用的也是左手。”

陈国忠愕然,随即恍然,脸上露出苦笑:“原来如此……说到底,还是观察。”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可没有你那卦象指出的‘坤母引二坎水’的大方向,我们就算把老周家谱翻烂,也未必能在两天内摸到林美凤这条线上,更别提她那个干儿子了。玄学……这东西……”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

“玄学不是答案,忠哥。”甘子弘望着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背后,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它更像……一把钥匙。一把能帮你打开一扇被忽略的门的钥匙。门后面有什么,是人是鬼,是真相还是陷阱,还得靠我们,”他拍了拍自己警服胸口的位置,那里警徽在暮色中闪着微光,“靠这里的眼睛、这里的脑子、这里的责任,去一寸一寸地照亮,去一丝一缕地厘清。”

他仰头,将杯中最后一点温热的茶饮尽,任由那点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最终化作一丝回甘。

“钥匙终究只是钥匙。锁,还得靠警察的手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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