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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外应成真,断筷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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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我缩在写字楼电梯逼仄的金属空间里,试图隔绝电梯外都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焦虑和疲惫的气息。电梯里挤满了晚归的人,西装革履,神情麻木,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密闭的铁盒子里机械地升降。

空气浑浊,劣质香水味、未散的咖啡气息和雨水的湿冷纠缠在一起。我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一位女士紧攥在身前的文件袋。硬质纸袋的尖角戳破了薄薄的袋口,露出里面打印文件冰冷清晰的标题——《离婚协议书》。目光再往上,她精心描画的眼线末端晕开了一小片不易察觉的灰黑,那是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然而,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钻戒,却在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异常刺眼的光芒,像一道无声的嘲讽,固执地圈在指根。

就在电梯发出沉闷的“叮”一声,显示层数即将到达时,那运转的嗡鸣骤然扭曲、拔高,变成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的尖叫,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耳膜。顶灯疯狂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挣扎的眼,最终彻底熄灭。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啊——!”

“怎么回事?!”

“妈的,搞什么鬼!”

恐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轰然炸开。狭小的空间里,惊叫、咒骂、混乱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瞬间沸腾。有人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厢壁,有人摸索着想去按紧急按钮,更多的人在黑暗中像无头苍蝇般本能地推搡。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厢壁,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在一片混乱的黑暗和嘈杂中,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源自职业习惯的、近乎冷酷的抽离感开始蔓延。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像一层无形的盔甲,暂时隔绝了汹涌的恐慌浪潮。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中,电梯顶部角落,一盏幽绿色的应急灯,如同鬼魅之眼,极其微弱地亮了起来。那绿光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勉强勾勒出人形模糊的轮廓和惊恐扭曲的面孔,却足以成为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我的目光,在适应了这诡异的绿光后,下意识地投向刚才那位戴钻戒的女士。她已蜷缩在角落,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被扼住喉咙的小兽。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正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强行堵回去。那枚戒指,在幽绿的微光下,竟诡异地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凝固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血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我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周雅茹。

我艰难地在推搡中接通电话,周雅茹焦急的声音立刻穿透混乱的背景噪音撞入耳膜:“陈观!你到了吗?对方的人已经进会议室了!他们那个亚太总裁,姓林的,气场太吓人了!我…我有点顶不住,你快来!”

“电梯故障,”我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挤压得有些变形,“被困住了。冷静点,周总,深呼吸。记住,你是去争取合理权益的,不是去求他们的。”

“我…我知道,可是……”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没有可是。稳住。他们急,我们更要沉住气。”我试图传递一点力量过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枚幽绿光线下异常刺眼的钻戒上。破裂的婚姻,强撑的姿态,此刻在危机下暴露无遗的脆弱……一个清晰的意象瞬间击中了我。兑卦,为口舌,为毁折,为少女的执拗,也象征着谈判中的激烈交锋与可能的破裂。

电话那头,周雅茹似乎深吸了几口气:“好,我尽量。你…你快点!我感觉他们这次是铁了心要压价到底,根本没诚意谈!”

通话结束。黑暗和混乱重新占据了感官。电梯故障的金属摩擦声如同钝锯,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我靠在冰冷的厢壁上,意识却仿佛挣脱了这狭窄的牢笼,逆着时间的洪流,猛地被拽回三年前那个同样充斥着玄机、却也弥漫着离别气息的黄昏。

***

三年前。仲夏。黄昏的光线像融化的金子,慵懒地涂抹在邻县那家名为“悦来居”的老菜馆斑驳的木窗棂上。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肥厚浓绿,纹丝不动,空气闷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

包厢里圆桌旁,围坐着七八个人。主位上的李青阳老师,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式对襟褂子,眼神温润平和,却有种深潭般的沉静,让人不敢小觑。他便是我们此行专程来拜访的易学高人。在座的,除了我和李老师,其余都是我在易学交流群里结识的几位同好,算是“网友奔现”。

几杯本地自酿的米酒下肚,桌上的气氛热络起来,话题自然围绕着《易经》的种种玄妙展开。大家七嘴八舌,从爻辞卦象谈到风水气运,言语间既有对李老师的敬重,也暗含着几分同行相见、欲要切磋印证的心思。空气里弥漫着菜肴的香气、酒气,还有一丝心照不宣的、跃跃欲试的张力。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盆,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年纪很轻,大概二十出头,皮肤白皙,扎着利落的马尾,眉眼清秀,动作麻利。她把汤盆稳稳放在桌子中央,说了声“小心烫”,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准备随时添茶倒水。

就在汤盆落桌的轻微声响中,李青阳老师刚巧伸出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浸透了酱汁的笋片。那笋片颤巍巍地悬在筷子尖上,正要送入口中的瞬间,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筷子停在半空,目光扫过我们几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朗声问道:

“诸位都是精研易理的同道,初次见面,考考眼力。大家不妨算算看,我膝下是儿是女啊?”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包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筷子夹菜入口的动作,被问话截停在半途——这个时机,太微妙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老师身上,又飞快地互相交换着眼神,空气里那点微妙的张力陡然绷紧。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刁钻。初次见面,毫无准备,没有生辰八字,没有过往信息,全凭临场感应和真本事。

坐在李老师右手边、身材微胖的王师兄反应最快,他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眯起眼仔细端详李老师饱满的额头和开阔的眉宇,率先开口,语气笃定:“老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骨隐隐透出英气,这分明是家有麟儿之相!定然是位公子!”

他话音刚落,斜对面的张姐立刻摇头,她指着李老师眼尾几道极细却清晰的纹路:“王师兄此言差矣。您看老师这‘阴鸷纹’,慈和深藏,尤其左眼下这道,清秀绵长,这分明是主掌明珠绕膝之福。依我看,是位千金!”她语气同样肯定。

紧接着,又有两人也加入讨论,都倾向于“千金”的判断,理由各异,或看气色,或论手纹。一时间,“公子”与“千金”两派,竟也旗鼓相当。

李青阳老师始终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将那片悬停了许久的笋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并不表态,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从头到尾还没发言的我身上。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过来。包厢里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间偶尔传来的蝉鸣。那位红衣服务员依旧安静地立在角落,像一株无声的植物。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被强烈“外应”冲击的兴奋感。刚才李老师问话的瞬间,他筷子夹菜入口的动作、悬停的笋片、那微张的口唇,还有此刻他口中正咀嚼着的食物……这些动态的意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脑海中清晰地印下一个符号——兑卦!

兑为泽,卦象上缺,为口,为悦,为饮食,也为少女。他问子女性别时,动作正应了“兑”之象!答案岂非呼之欲出?不仅如此,兑卦重叠,亦可视为口舌、争执之象。李老师问话时,那红衣服务员恰好进来上菜,此刻正安静地站在一旁,一个活生生的“少女”之象就在眼前!

电光火石间,一幅更清晰的图景在我心中展开。

“李老师,”我清了清嗓子,迎着众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方才老师动问之时,晚辈恰好见老师箸尖夹食,正欲入口。此情此景,正合《易》中‘兑’卦之象——兑为口,为悦,亦主少女。因此,晚辈也斗胆断言,老师家中应是掌上明珠。”

李青阳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那抹探询瞬间转为一丝明亮的光彩,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放下筷子,轻轻颔首:“不错,小女今年二十有三。陈观小友这‘外应’抓得倒是极准。”

“承蒙老师谬赞。”我微微欠身,但并未坐下,话锋一转,“既然侥幸言中,晚辈还有些未尽之言,不吐不快,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老师眼中兴趣更浓,抬手示意:“哦?但说无妨。”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提到了顶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角落里的红衣服务员似乎也微微抬了下头,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脖颈。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李老师面前那双普通的竹筷——刚才夹菜入口时用的,正是这双筷子。两根筷子,并排放在白瓷筷枕上,一般长短,一般粗细,如同双生的兄弟。

“兑卦重叠,除了主少女,亦主口舌、悦情,且卦象为二。方才老师动问之际,持箸夹食,所用正是双箸。由此推之,令嫒眼下红鸾星动,当有两位青年才俊同时倾心,追求甚殷。” 我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而且,依卦象与这‘双箸’之应来看,这两位追求者,家世、才情、品貌,恐怕一时瑜亮,难分轩轾,令嫒夹在中间,亦是难以抉择,颇费思量。” 我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他微张后刚刚合拢的口唇上,“再者,老师问话之时,口唇微张,食物将入而未入,此亦为口舌之象,暗藏是非。故此,这段三角情缘,恐怕并非全然顺遂,其中或有争执、误会,甚至……三方皆感困扰的口舌纷扰?”

话音落下,包厢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李青阳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惊和凝重。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锐利如电,直射向我,仿佛要将我看穿。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了许多:“后生可畏啊……说得…分毫不差。小女确实为此事烦恼多时,两个年轻人都不错,家世相当,也都在她公司任职,一个沉稳,一个活跃,她心意难定。最近……也确实因此闹了些不愉快,弄得家里也有些鸡犬不宁。”他苦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忧虑,“我本想借今日出来散心,不想还是被你点破了。”

震惊的浪潮在包厢里无声地扩散开来。王师兄、张姐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看看我,又看看李老师,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刚才那些面相、手相的判断,在我这一番基于“筷子”、“张口”和“服务员”的即景推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隔靴搔痒。

“那……那李老师女儿是做什么工作的?”王师兄忍不住追问,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探究。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连那位一直垂手而立、仿佛背景板的红衣服务员,此刻也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我。

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角落里的红衣服务员。她也正看向这边,猝不及防与我对视,眼神里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和茫然。包厢里所有的目光,也随着我的视线,“唰”地一下集中到了她身上。

“兑卦,本身就有‘巫、口舌、侍者’之象,主服务、沟通、技艺。卦象‘上缺’,亦可引申为职位非属高位,基层居多。”我缓缓说道,目光从服务员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李青阳,“方才老师问及此事,这位服务员姑娘恰好在此上菜侍立,未曾离开。此乃天时地利人和之外应。晚辈大胆借‘象’直言,令嫒所从事的行业,应属服务沟通一类,职位……大抵是普通职员。不知可对?”

李青阳沉默了片刻,眼中复杂的神色翻涌,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一种被彻底看透后的释然与无奈:“完全正确。小女在省城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前厅部工作,就是个普通接待主管。陈观小友,你这‘外应’之术,已近通幽了。” 他顿了顿,看着那红衣服务员,又看看我,补充了一句,“而且,这孩子性子确实……有点倔,认死理,有时说话也冲,为这没少得罪客人,跟她妈一样,是根‘兑卦’的刺儿头。”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疼爱和头疼。

“哗——”短暂的寂静后,包厢里瞬间炸开了锅。

“神了!真神了!”

“这哪是算卦,这简直是读心啊!”

“筷子?张口?服务员?我的天,还能这样用外应?!”

“陈观兄,深藏不露!受教了!受教了!”

赞叹声、惊呼声、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王师兄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张姐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气氛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李青阳老师也举起酒杯,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后生可畏,当浮一大白!今日能结识陈观小友,此行不虚!”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易理的玄妙与临场应变的精彩,让这顿晚饭变成了热烈的学术研讨和技艺展示。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老槐树的轮廓融入了夜色。

宴席终有散时。众人簇拥着李青阳老师走出“悦来居”古旧的门楼。夏夜的凉风带着水汽吹散了酒意。大家互相道别,约定日后再聚。出租车陆续到来,载走了一个个意犹未尽的同行。

李老师站在他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旁,准备最后离开。我走过去,伸出手:“李老师,今日受益良多,多谢指教。”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手掌温热而有力,眼神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陈观,你天赋极高,心思澄明如镜,能照见万物之机。此道艰深,切记守心持正,莫要迷失于术。”

“老师教诲,铭记于心。”我郑重应道。

就在他拉开车门,弯腰准备坐进驾驶座时,我心头一动,一句未经深思的话脱口而出:“老师,临别一言,或许唐突,但望您记下。”

李青阳动作顿住,直起身,疑惑地看向我。

我指了指他刚才吃饭时用过、此刻或许还放在车里的那双竹筷——那象征着他女儿两难抉择的“双箸”,一字一句道:“双数易折,刚强易断。当心筷子。尤其…两根在一起时。”

夜色中,李青阳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阴翳,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那绝不是困惑,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带着寒意的警醒。但他旋即恢复了常态,只是那笑容淡了许多,显得有几分勉强和沉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个简短有力的点头。

“多谢提醒。记下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裹挟着夜色的重量。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入车流,尾灯闪烁了几下,很快便消失在街道尽头闪烁的霓虹灯影里,如同被城市的巨口无声吞没。

那晚临别时的一句“当心筷子”,像一粒带着不祥预感的种子,被我随口种下,很快便淹没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直到三年后一个同样闷热的下午,这粒种子,在毫无防备的时刻,骤然破土,伸出了冰冷刺骨的枝桠。

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是本地新闻APP的推送标题,字体冰冷而粗黑:

《突发!邻县国道发生惨烈车祸,三车连撞致一死两重伤!》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点开了那条新闻。快速滚动的文字描述着事故的惨状,时间、地点、涉事车辆型号……当目光扫到“遇难者身份已确认”那行小字时,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了。

“据悉,不幸当场身亡的驾驶员,系邻县居民,王XX(男,48岁)……”

王师兄!

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同时振翅。邻县…国道…王师兄…那双竹筷!李青阳老师陡然变色的脸!三年前那个闷热黄昏里的一切细节,裹挟着那句“当心筷子”的警告,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撞击在我的意识上。指尖冰冷,几乎握不住手机。

葬礼肃穆而哀伤。邻县殡仪馆小小的告别厅里挤满了人,低沉的哀乐在压抑的空间里盘旋,抽泣声此起彼伏。王师兄的黑白遗像挂在正中央,笑容还是记忆里那般爽朗,此刻却凝固成了永恒的告别。他的妻子和女儿哭得几乎昏厥,被亲友搀扶着,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悲痛中瑟瑟发抖。

我随着吊唁的人流缓缓上前,将手中的白菊轻轻放在灵前。目光扫过遗像,扫过悲痛欲绝的家属,最终,落在了旁边一张铺着黑布的方桌上。那里摆放着几样王师兄生前的随身物品,供亲友最后瞻仰。一块用了很久的旧手表,一个磨掉了漆的金属保温杯,一串钥匙……还有一样东西,突兀地躺在那里,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那是一双折断的竹筷。

普通的家用竹筷,洗刷得还算干净,但从中部被硬生生地、完全地折断了!断口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粗糙的木纤维,带着一种暴力施加后的惨烈。两截断筷被并排放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展示着那最终的、无可挽回的分离。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三年前“悦来居”门外,路灯下李青阳老师那张骤然失色的脸,那句沉重的“多谢提醒,记下了”,还有我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双数易折,当心筷子”……所有的声音、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带着锋利的边缘,狠狠地扎进脑海!

这双断筷,是巧合?还是……那个迟来的、血淋淋的应验?李青阳老师当时眼中那抹阴翳,是否早已预见了什么?王师兄的死……难道真的与那双象征两难抉择、易折易断的筷子有关?

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僵立在原地,只觉得灵堂里盘旋的哀乐声和压抑的哭声都变得遥远而扭曲,唯有那双静静躺在黑布上的断筷,在视野中无限放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的死寂气息。

***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濒死的哀嚎,将我的意识猛地从三年前那场冰冷葬礼的漩涡中拽了回来。幽绿色的应急灯光下,电梯厢壁冰冷地贴着手心,提醒我此刻的险境。周雅茹电话里那焦灼不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对方那个亚太总裁,姓林的,气场太吓人了……我感觉他们这次是铁了心要压价到底!”

电梯故障……谈判危机……三年前的断筷谶语……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发出尖锐的嗡鸣。时间紧迫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将所有的纷乱杂念强行压下,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水员,去捕捉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转瞬即逝的“外应”。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电梯钢缆令人牙酸的呻吟,被困乘客压抑的喘息和啜泣,空气中弥漫的汗味和恐惧……还有,刚才那位戴钻戒女士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兑卦为口舌,为少女的悲声,亦主毁折!这被困的电梯,这幽闭的空间,不就是困卦之象?而周雅茹那边的谈判僵局,同样是困局!

就在我心神绷紧到极致时,头顶那盏幽绿的应急灯,极其诡异地、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再次降临!

“啊——灯也灭了!”

“救命啊!来人啊!”

恐慌瞬间突破了临界点,彻底爆发。黑暗中推搡加剧,混乱升级。

就在这片彻底的混乱和黑暗之中,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精准地钻入我的耳膜——

“咔哒。”

是金属锁扣弹开的声音!非常轻微,但就在我身边响起!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一个物体被快速取下、丢弃的细微动静。

是那位戴钻戒的女士!她在做什么?黑暗中,我猛地扭头,试图捕捉方向。但眼前只有令人窒息的墨黑。她刚才还死死捂着嘴呜咽,现在却……卸下了什么?

几乎就在这念头闪过的同时,头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电梯猛地一震,顶部的通风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撬开了!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柱如同审判之剑,骤然刺破黑暗,粗暴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恐万状、被汗水泪水模糊的脸!

“里面的人听着!保持冷静!不要乱动!救援马上开始!”一个粗犷的男声从上方传来。

光明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生的希望。混乱的哭喊声里开始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抽噎。

借着这道自上而下的强光,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第一时间射向角落里的那位女士。她依旧蜷缩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的左手……那只曾经死死捂着嘴、戴着钻戒的左手,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刚才黑暗中那声“咔哒”和衣料的摩擦声……是她摘下了戒指!在绝对的绝望和黑暗里,在救援希望降临的前一刻,她终于卸下了那强撑的、象征无意义婚姻的伪装和枷锁!兑卦毁折,应验于此!少女(她年纪并不大)终于做出了决断!

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破局!兑亦有决断、毁去旧物之象!这摘下的戒指,就是此刻最强的外应!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掏出手机。屏幕在强光手电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黯淡,但信号格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我飞快地编辑短信,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周总!破釜沉舟!立刻告诉他们,若不能接受我方底线条款,合作即刻终止!我方承担所有前期沉没成本,并立刻启动与‘宏远资本’的独家谈判!态度务必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戒指已摘,再无退路!——陈观”

短信发送成功的图标刚刚跳出,手机便因电量耗尽,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我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电梯维修的噪音仍在头顶持续,但心头的巨石已然松动。兑卦之决断,已然借这幽闭空间中的“摘戒”之应,传递了出去。剩下的,只能看周雅茹的执行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液压装置的轰鸣,电梯门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外面楼道明亮的灯光和新鲜空气涌入,救援人员的呼喊声近在咫尺。我们如同重见天日的囚徒,被一个个搀扶着走出这个困了我们近一个小时的小小铁牢。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我顾不上和其他惊魂未定的人寒暄,也忽略了物业人员歉意的解释和询问,目光焦急地扫视着楼道。一个穿着物业制服的小伙子跑过来:“陈先生?有位周女士在保安室等您,说打您电话关机了,急得不行!”

我立刻跟着他冲向保安室。推开门,周雅茹正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她脸色苍白,眼圈发红,但看到我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陈观!你…你简直神了!”她冲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我就按你说的!咬着牙,一字不差地拍了桌子!你是没看到那个林总当时的表情!他以为吃定我了!结果我直接甩出终止合作和宏远资本的名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张脸,唰一下就白了!”

她语速飞快,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会议室里的戏剧性转折:“他们团队都懵了!那个林总,强撑着还想压价,但我按你说的,半步不退!最后……最后他们同意了!全部条款!按我们最初的底线签的意向书!就在十分钟前!天啊,陈观,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条短信……‘戒指已摘’?到底什么意思?”

看着周雅茹脸上混合着狂喜、激动和深深困惑的表情,我只是疲惫地笑了笑,没有解释那幽闭电梯中的“外应”。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亢奋。兑卦的决断,以这样一种惨烈又精准的方式应验了。三年前那场充满玄机的饭局,那双折断的竹筷,似乎在此刻画上了一个带着余震的句号。

“解决了就好。”我声音沙哑,“周总,后续的细节,我们明天再详谈吧。我需要……缓一缓。”

周雅茹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沾满灰尘的西装,也意识到我的状态,连忙点头:“好!好!你先休息!太感谢了!真的!你简直是救了我们公司!”她依旧沉浸在巨大的胜利喜悦中。

婉拒了周雅茹送我回去的提议,我独自一人走出写字楼。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城市璀璨的霓虹,光怪陆离,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带着尘埃味的清新。我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积压的沉闷和那断筷带来的阴翳感一同呼出。

站在路边,正准备招手拦车,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了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的短信提示。

发件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

“筷子终究是成双的。陈先生,好手段。林。”

林?!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街对面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顶层,属于对方公司的区域,几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夜色中亮着灯,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睛。其中一扇窗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正静静地伫立着,居高临下,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与迷离的霓虹,无声地俯瞰着站在路边的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那行冰冷的字句如同某种隐秘的烙印。

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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