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腿疼,是五年前四月摔的
象牙塔的穹顶很高,华灯初照,将下方衣冠楚楚的人影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雪茄的醇厚、香槟气泡的细碎破裂声,以及一种更为粘稠、更为傲慢的东西——属于学术金字塔尖的绝对自信。这里是精英的沙龙,思想的角斗场,每一句谈吐都力求掷地有声,每一个结论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烙印。
我端着酒杯,背靠着一排高耸入顶的书架,冷硬的书脊硌着肩胛骨,像一排沉默的卫兵。物理学家张教授正唾沫横飞地论证着某种新粒子的存在可能,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数学公式般不容置喙的精准。我听着,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撇开一个微小的弧度。这些精妙的模型,这些耗资巨大的实验,最终指向的,不过是宇宙这张巨大拼图上又一块被强行塞入、形状可疑的碎片罢了。
“说到底,”张教授做了个总结性的手势,指尖几乎戳到旁边一位女博士的鼻尖,“我们探索的边界,终究是逻辑和实证能够触及的领域。超出这个范畴的呓语……”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专注或附和的学术面孔,“无论包装得多么神秘莫测,冠以‘占卜’、‘预言’或是别的什么玄学名头,本质都是对理性的亵渎,对真正探索精神的侮辱!”
哄笑声像细小的波浪,在人群里荡漾开去。几个年轻研究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显然对这种踩在玄学“尸体”上彰显自身科学纯粹性的表演习以为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优越感。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大落地窗旁一个被巨大龟背竹盆栽阴影笼罩的角落。那里,深陷在一张宽大的单人皮沙发里,坐着一个老人。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一件洗得泛白的深灰色夹克,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整个人几乎与那盆巨大植物的浓重暗影融为一体,安静得像一块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岩石。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物件,那东西在他枯瘦的指间灵活地转动,偶尔被窗缝漏进的一缕微光捕捉到,反射出一点冷硬、内敛的金属光泽——像一把微型的地质锤。
一股无名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燥热,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或许是张教授那番话的煽动,或许是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与这光鲜沙龙格格不入的陈旧气息,更或许是他手中那把地质锤勾起的某些久远回忆——属于地质队的风沙与枯燥。我向前跨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清晰地压过了沙龙里嗡嗡的背景音。
“张教授说得精辟!”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洪亮和斩钉截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们做学问,靠的是实证,是逻辑链条的环环相扣!看看那些所谓的‘占卜’,那些故弄玄虚的‘易理’,”我挥动手臂,指关节用力敲在自己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哗啦”一声,旁边几个杯子里的酒液都晃荡起来,“它们除了提供一点心理安慰,还能做什么?能精确预测粒子轨迹吗?能解开生命密码吗?说到底,不过是些蒙昧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神残渣,早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为了加强语气,为了彻底碾碎那种让我本能不适的“神秘感”,我的右掌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宣泄般的蛮力,重重地、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结实的大腿上!
“啪——!”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拍击声,如同一个突兀的休止符,骤然切断了沙龙的喧嚣。那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手掌接触大腿肌肉的瞬间,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钝痛感,像一道蛰伏已久的电流,猛地从右腿深处窜起,沿着神经直冲大脑皮层。我的呼吸下意识地一窒,眉头不受控制地拧紧,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这该死的腿!
就在这瞬间的疼痛攫住我全部感官的刹那,那个龟背竹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一个苍老、平静,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穿过幽深隧道的风,清晰地响了起来:
“陈明远教授,这右腿的疼痛,算来该有整整五年了吧?始于壬午年巳月,可是?”
时间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树脂。
我猛地转过头,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下,又一下,擂鼓般轰鸣,盖过了沙龙里重新响起的低语。五年?壬午年?巳月?这些干涩古老的纪年符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
“你……”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怎么知道?”
周围的目光,那些先前还带着戏谑或赞同的目光,此刻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无数根探针,刺得我皮肤发烫。惊讶、疑惑、探究……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骚动。
阴影里的轮廓动了动。那老人缓缓抬起头。光线终于吝啬地勾勒出他的面容:深刻的皱纹如同被风沙侵蚀千年的岩壁沟壑,纵横交错,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两块藏在最深矿脉里的黑曜石,沉淀着时光的重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力。他枯瘦的手指依旧摩挲着那把小小的地质锤,动作沉稳得如同抚过亿万年的岩层。他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确认。
“壬午年,公历2002年。”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巳月,阴历四月,阳历当在五月上旬。”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冰冷的日期在嗡嗡作响。2002年……四月末五月初……那个噩梦般的日子!腿骨深处那熟悉的、尖锐的幻痛感,仿佛被这精准的日期瞬间激活,猛地窜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右大腿外侧那个早已愈合、却永远留下隐痛的位置。这个动作,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张教授端着酒杯,僵在原地,脸上那副指点江山的笃定神情被惊愕彻底取代。
那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按着腿的手,直抵那片深藏的旧创。他微微前倾身体,深陷在沙发里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像一头蛰伏的古兽苏醒。那把地质锤在他指间停止了转动,尖端虚虚点向我。
“丁卯日,申时末。”他吐出这六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那天,你怀里抱着一样东西。一件……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沾着泥腥气的东西。”
丁卯日……申时末……2002年5月9日下午三点多……泥腥气……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富丽堂皇的沙龙景象瞬间扭曲、剥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颅内尖锐响起,取代了轻柔的背景音乐。眼前不再是水晶吊灯,而是考古工地临时搭起的探方边缘,那简陋、陡峭、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一级,一级,向下延伸,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
冰冷、粗糙的青石触感透过记忆猛烈地攥住了我的神经。怀里,那沉重、冰冷、带着千年沉睡泥土气息的青铜方尊,棱角分明地硌着我的肋骨。它刚出土不久,表面覆盖的硬结泥壳还未完全清理,在昏暗的探方灯下泛着幽暗潮湿的光泽。那是我负责的商代祭祀坑,是迄今为止最重大的发现!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远古魂魄,小心翼翼,唯恐有失。脚下是湿滑的石阶……
“第九级台阶,右脚踩空。”
老人的声音像冰冷的铁钎,精准地楔入那段被刻意深埋的记忆断层。
“咔嚓——!”
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在记忆深处炸开!不是幻听,是那一刻骨头与青石台阶撞击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怀里的青铜尊猛地一沉,那冰冷坚硬的棱角狠狠撞在我本能护住它的右大腿外侧!尖锐的剧痛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所有意识!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书架。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冷。沙龙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痛。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面孔,此刻在我视线里模糊晃动,只剩下那个角落阴影中老人异常清晰锐利的眼神。
“那件东西,”他盯着我,仿佛能透视我此刻翻江倒海的脑海,“青铜,方尊,腹底有饕餮纹,双耳铸夔龙……落地时,”他顿了顿,指尖的地质锤轻轻点了一下空气,“右前足棱角处,摔出了三道细小的裂纹。最长的一道,约莫寸许。”
“哐当——!”
怀里的青铜尊脱手飞出!在视野中翻滚着,沉重地砸在下方坚硬冰冷的青石阶上!那沉闷又刺耳的撞击声,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我的心上。我顾不上自己腿上钻心的剧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拂开溅落的泥土碎屑。冰冷坚硬的青铜表面,就在右前足那凶猛的饕餮纹边缘,三道崭新的、刺眼的裂纹狰狞地蜿蜒着!最长的那一道,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狠狠撕裂了千年沉睡的幽光……一寸多长,清晰无比!
“嘶……”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靠在了书架上,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整个沙龙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和那个角落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张教授手里的酒杯微微倾斜,琥珀色的液体几乎要泼洒出来。
“你……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艰难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那三处裂纹,是发掘报告里都未曾详细标注的内部损伤细节!是我亲手用棉签蘸着药水,在昏暗的库房里,一遍遍擦拭时,指尖才能感受到的细微凸起!
角落里的老人,沈砚,缓缓站起身。他那件旧夹克在沙龙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站立的姿态却像一株扎根于磐岩的古松,带着一种沉静千年的力量。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诘问,只是向前踱了两步,脱离了龟背竹浓重的阴影。他手中那柄小小的地质锤,黝黑沉实,随着他手腕的轻转,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内敛的幽光。
“陈教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你研究的,是那件青铜尊的功用吧?”他目光扫过我身后那排高耸的书架,仿佛透过那些精装书脊,看到了我实验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尤其是……它腹底那片繁复的纹饰?”
我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个方向……太准确了!那正是我近十年心血的焦点!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沈砚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对某个必然轨迹的了然。“那片纹饰,并非简单的装饰。它是‘卦’的原始形态。”他抬起手,枯瘦的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在描摹无形的线条,“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八种力量,彼此摩荡。你那一步踏空,并非偶然。”
他向前一步,离我更近。他身上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极其淡薄的、混合着岩石粉尘和干燥草药的气息。他的目光落在我下意识又按住的右腿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看到里面陈旧扭曲的骨痂。
“你摔倒的瞬间,那青铜尊撞在你腿上,位置,”他伸出食指,精准地点向我记忆中那处被坚硬棱角重击的痛点,“这里,正是‘震’位。震动,惊变,足伤之象。而它落地的姿态,右前足触地崩裂……震为雷,为足,亦为东方,主伤损。”他顿了顿,目光如电,“那三道裂纹,自震位始,两短一长,交错延伸,正应了‘雷水解’之卦象——险难之中,终有缓解之道。你虽腿骨裂伤,却护住了器物主体,避免了毁灭性的粉碎,此其一。这器物本身,在千年沉寂后重见天日,亦是一场‘解’脱,此其二。”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我脑海中尘封的、混杂着剧痛与惊恐的记忆碎片。那青铜尊沉重的触感,冰冷坚硬的棱角撞击腿骨的剧痛,它脱手飞出、翻滚着砸在青石阶上发出的绝望闷响……还有那三道刺目的裂纹!这些混乱的感知碎片,此刻竟被这“震”位、“雷水解”的冰冷卦象强行串联、赋予了一种诡异的秩序!
“不……这太荒谬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声音的力度驱散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一个意外!一个纯粹的意外!踩空楼梯,重心不稳!这跟什么卦象有什么关系?!那裂纹,不过是物理撞击的结果!是应力集中导致的脆性断裂!”我挥舞着手臂,指向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学者,“张教授!你说!这能用你们物理学的什么定律、什么模型来解释吗?!”
张教授被我突然点名,脸上青白交加,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研究的是微观粒子,是宇宙的弦,此刻面对这近乎神迹的“预言”,他那套精密的逻辑大厦似乎也摇摇欲坠。
沈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把地质锤。
“陈教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厚重感,“你可知我手中的是什么?”
我盯着那柄黝黑、沉实,布满细微划痕的工具,没有回答。地质锤的形状在脑中闪过,但此刻它更像一个神秘的图腾。
“地质锤,”沈砚自问自答,指腹轻轻抚过锤头被无数次敲击留下的坑洼,“敲开岩石,寻找化石。化石是什么?是亿万年前的生命,在特定瞬间,被特定的泥沙掩埋,在特定的压力温度下,留下的印记。是‘迹’。”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再次落回我的右腿,“你五年前那一摔,青铜尊撞在你腿上,留下隐痛,是迹。它在青石阶上摔出裂纹,亦是迹。你怀中护它,它亦在你骨上刻下‘卦纹’,还是迹。”
他向前一步,那混合着岩石与草药的气息更加清晰。“万物有迹,陈教授。大到星辰运转,小到一念起灭。痕迹叠加,轨迹交织,便是‘象’。《易》者,象也。非为神鬼,只为观迹,察象,推其势。”他手中的地质锤轻轻点了一下空气,仿佛敲开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非是神启,而是万物痕迹自呈其象,等待一双能看见它的眼睛罢了。”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我下意识地喃喃重复这八个字,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八个字,就镌刻在我日夜研究的那件商代青铜方尊——那个让我摔断腿的“祸首”——的内壁之上!那是用极其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商周金文阴刻而成,字迹细小如蚁足,深藏于器物内部最隐蔽的角落,被厚重的铜锈和沉积物覆盖,是我耗费了整整两年时间,动用最精密的显微设备,一层层清理、辨识,才最终确认的秘密!它从未写入任何公开的发掘简报或研究报告,是我压箱底的、准备用于终极论文的震撼性证据!
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真能“看”穿青铜,直达那幽暗的内壁?!
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寒意让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周围的一切——沙龙、灯光、人群——都彻底虚化褪去,视野里只剩下沈砚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和他手中那把黝黑沉静的地质锤。
沈砚似乎看透了我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他没有再逼近,反而缓缓后退了半步,将那把地质锤收入了他旧夹克的口袋里,只留下一个沉甸甸的轮廓印痕。
“你研究的,是那件青铜尊的真正用途吧?”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像惊雷在我脑中炸开,“它并非寻常酒器、礼器。腹底那片饕餮纹,是卦盘。内壁这八字真言,是心法。”他枯瘦的手指,隔着虚空,精准地点向我记忆深处那青铜尊内壁阴刻文字的位置,“此物,乃上古‘筮师’沟通天地、推演万象之器。它选中了你,陈明远。”
“选中我?”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选中我……摔断一条腿?”
“选中你,承受其重,亦传承其迹。”沈砚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我腿骨深处那隐秘的伤痕,“你护它坠落,它借你骨肉,刻下属于这个时代的‘震’卦。那三道裂纹,是它的伤,亦是它留给你的‘象’。”
他最后看了一眼我依旧下意识按着的右腿,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穿透了血肉,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痕迹已存,象已显化。能否‘感而遂通’,在你。”
说完,沈砚不再停留。他转过身,那件洗旧的深灰色夹克在沙龙璀璨的灯光下划过一道沉默的弧线,径直走向出口。他的背影融入门外走廊更深的阴影里,步伐沉稳,没有一丝犹豫,像一块移动的古老磐岩,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真空。
沙龙里时间仿佛被冻结。水晶吊灯的光芒刺眼地洒落,映照着一张张凝固的脸——震惊、茫然、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空气里残留的雪茄和香槟气味变得异常粘稠,令人窒息。张教授终于放下了他那杯几乎倾洒的酒,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眼神复杂地看向我,又飞快地移开。
我没有动。后背依旧紧紧抵着冰冷坚硬的书架棱角,那点真实的痛感,像一根锚,勉强将我钉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现实里。右腿深处,那股熟悉的隐痛,此刻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喧嚣。它不再仅仅是生理的钝痛,更像是一种……烙印在骨髓里的、冰冷的、带着神秘纹路的回响。沈砚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意识的表层。
“万物有迹……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那件深藏于研究所恒温恒湿保险库中的商代青铜方尊,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它幽暗、厚重,腹底的饕餮纹在记忆的探照灯下狰狞盘踞。内壁上,那八个细如蚊足、被千年铜锈包裹的古老文字——“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仿佛突然活了过来,闪烁着幽微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我的手,依旧死死地按在右大腿外侧。隔着昂贵的西装裤料,指尖仿佛能触摸到皮肤下那陈旧伤疤的凸起。五年前那场坠落,青铜尊冰冷坚硬的棱角撞击骨头的剧痛,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战栗的意味。
不是意外。
是痕迹的交叠,是轨迹的碰撞,是……象的显化?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道撕裂认知的闪电。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诞不经的想法。然而,沈砚那双黑曜石般沉静锐利的眼睛,和他手中那把布满岁月敲痕的地质锤,却顽固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陈教授?”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位女博士,带着关切和无法掩饰的好奇。
我没有回应。视线越过她,投向沈砚消失的那扇门。门外是灯火通明却无比陌生的走廊。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从混乱的思绪中顽强地滋生出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触感:
那把地质锤……它敲开的,仅仅是岩石吗?
抑或是……敲在了这世界坚硬表象之下,那层覆盖着无尽痕迹与轨迹的、更为古老的“地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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