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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宰相批名引水神索命

姓名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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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内,沉水香的青烟如倦怠的游魂,在午后滞重的空气里缓缓盘绕。窗外是熙宁四年的汴梁盛夏,蝉嘶得声嘶力竭,将整座皇城都拖入一种昏昏欲睡的黏稠里。案头堆积如山的卷牍,是帝国庞大身躯上源源不断渗出的脓疮与细碎伤口——西北军报的羽翎还沾着边关粗粝的风沙,东南转运司的漕粮账册散发着运河潮湿的霉味。我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掠过一份份关乎国计民生的奏疏,指尖的朱砂笔悬停,落下,再悬停,批注着“速议”、“依条”、“再核”……

就在这凝重如铁的公文阵列边缘,一份小小的札子,像一枚不合时宜的落叶,飘落在紫檀木案几的角落。纸质寻常,格式却一丝不苟。展开,墨迹清晰,内容却荒诞得令人哑然。

“臣,盱眙县令沈清,谨奏陛下:伏乞恩准,易臣本名‘清’为‘雍观’……”

改名?我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一个年过而立、身负百里之责的朝廷命官,竟如同垂髫稚子般,郑重其事地请求陛下为他改一个如此怪异的称谓?雍观……这两个字在舌尖无声滚动,生硬,拗口,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故纸堆深处抖落出来的陈腐气息。它既非彰显德行(如“仁”、“义”),亦非祈愿显达(如“显”、“达”),更与山川风物、诗书典故毫无勾连,突兀得如同天外陨石。

不合常理,便是可疑。尤其在这百废待兴、处处需弹精竭虑的变法当口。我将那份薄薄的札子从案牍的海洋中单独拈出,置于面前,手指在“雍观”二字上轻轻叩击,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香炉里的灰烬无声塌陷了一角。

“传盱眙县令沈清。”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侍立在侧的中书省堂后官一个激灵。

“是,相爷。”堂后官躬身领命,脚步轻捷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间隙,我重新埋首于繁杂的公务,试图将那份荒诞的札子抛诸脑后。然而,“雍观”二字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只一瞬,激起的涟漪却在意识的底层悄然扩散,搅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疑虑。这名字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机锋?

约莫半个时辰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通传声响起,门开处,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身影趋步而入,在堂中站定,躬身长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下官盱眙县令沈清,拜见王相公。”声音沉稳,带着地方官吏惯有的谦恭。

“免礼。”我抬了抬手,目光落在他身上。年岁约莫三十五六,面容清癯,眉眼间不见多少地方官的油滑世故,反而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认真,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他的官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磨出了细微的毛边,显出几分寒素。这倒与他奏疏里那份近乎儿戏的改名请求,形成一种古怪的割裂感。

“沈县令,”我拿起那份札子,开门见山,“本相观汝奏疏,欲易名‘雍观’。汝已非黄口小儿,身为一县之尊,掌百里民命,何故忽作此想?‘雍观’二字,可有深意寄托?”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如秤砣般压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沈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更深地俯下身去。他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脸上那份属于官员的沉稳几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信徒般的、混杂着敬畏与茫然的虔诚。

“回相公,”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下官……下官实不敢欺瞒相公。此名,非下官苦思所得,乃……乃梦中神人亲授。”

“哦?”我眉峰微挑,心中那份荒诞感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神人?”

“是。”沈清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炽烈的阳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看见了那个改变他命途的梦境。“就在下官接到调任盱眙的敕命前夜,下官于书房伏案小憩……忽见一室紫气氤氲,异香扑鼻。有一人……不,下官看不清其面目,只觉其身披玄色深衣,立于紫气中央,威仪莫可名状。他对下官言道……”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复述一句足以改变天地的话语:“‘汝此去盱眙,乃命中劫数之地。若欲平安履任,消灾免祸,须更易本名。’”

“下官惊问当易何名?”沈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神人便吐出二字,字字如金石坠地,震得下官魂魄摇荡——‘雍观’!神人言毕,紫气倏然消散,下官亦自梦中惊醒,冷汗遍体。然‘雍观’二字,却已如烙印,深镌于心,再难忘却。”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那双眼睛里交织着对神祇的敬畏和对朝廷宰辅的惶恐,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恳求:“相公明鉴!下官深知此请突兀,更近于怪力乱神,为士林所不齿。然梦兆昭昭,神谕煌煌,下官……下官宁信其有!恳请相公恩准,赐下官此名,或可……或可避此一劫!”言罢,他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地砖。

政事堂内一时静极。沉水香的烟雾依旧袅袅,却仿佛凝滞了。窗外蝉鸣喧嚣依旧,此刻听来却显得遥远而空洞。我看着伏拜于地的沈清,他青色的官袍因这卑微的姿态而起了褶皱,显得脆弱不堪。

神谕?避劫?我心中涌起的荒谬感几乎要冲破理性的堤坝。身为宰辅,执掌中枢,推动新法,自诩“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岂能因一介县令虚无缥缈的梦境而动摇?这简直是对朝廷纲纪、对宰辅威权的嘲弄!变法维艰,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明枪暗箭伺机而动。若准了此请,传扬出去,岂非授人以柄,让人讥讽我王介甫竟信此无稽之谈?朝野上下,又将如何议论?

一股愠怒在胸中盘踞,几乎要化作厉声斥责。然而,当目光再次落到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愠怒却又奇异地冷却下来。这颤抖,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绝。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虔诚,虽愚昧,却真实得不掺一丝杂质。他信了,全心全意地信了那个荒诞的梦。

罢了。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胸中那股因国事艰难而积郁的燥热,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息消散了几分。变法如逆水行舟,需刚毅果决,然对眼前这蝼蚁般的微末小官,这点小小的执念,这点关乎他个人生死平安的妄想,成全与否,于国于法,又有何损益?

执着朱砂笔的手动了。笔锋饱蘸着浓艳欲滴的朱砂,悬停在沈清那墨色工整的奏疏末尾。笔尖微颤,一滴朱砂如血,悄然凝聚,欲坠不坠。

终于,笔尖落下,在那“臣沈清伏乞恩准”的下方,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准”。

朱砂淋漓,鲜艳刺目。那“准”字的最后一竖,拖曳出决然的锋芒,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印在沈清命运的门楣之上。

“谢相公恩典!谢相公恩典!”沈清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近乎狂喜的光彩,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双手颤抖地接过堂后官递还的、烙上了宰相朱批的奏疏,仿佛那不是一份公文,而是一道救命的符箓。他捧着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再次深深一揖,才倒退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政事堂。那背影,被门外涌入的强烈日光吞噬,瞬间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白亮里。

堂内恢复了沉寂。沉水香的烟雾重新开始流动。我重新拿起一份关于青苗法的争议奏疏,试图将方才那场短暂的、带着诡异气息的插曲彻底抹去。然而,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朱砂的黏腻触感,心头那缕若有若无的、仿佛被某种冰冷视线扫过的异样,却久久未能散去。

日子在变法与制衡的漩涡中飞逝。西北军情、东南水患、朝堂攻讦……无数庞杂的讯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政事堂的每一寸空间。那份关于一个县令改名的微不足道的朱批,早已被浩如烟海的公文彻底淹没,沉入记忆的深潭,不起一丝波澜。沈清?雍观?这两个名字连同那个荒谬的梦,已被汴梁城燥热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直到三个月后,一个同样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政事堂凝滞的空气,比脚步更急的,是堂后官那变了调的通传:“报——淮南东路盱眙县六百里加急呈报!”

“盱眙”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我昏沉的意识。心头那潭死水无端地翻涌了一下。我搁下笔,沉声道:“进。”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淮河泥浆的急脚递冲了进来,扑通跪倒,双手高举一封插着表示最紧急的黑色翎羽的军报。那封套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令人心悸的水渍印记,形如泪滴。

堂后官接过,迅速拆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禀……禀相公!盱眙县呈报:本月初九,新任县令雍观……雍大人率属吏巡视淮河浮桥,突遇……突遇河上妖风大作!雍大人……不幸失足落水!虽……虽经全力搜救……”堂后官的声音哽住了,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至今……至今尸骨无存!已报……溺亡!”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头顶炸开!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紫檀木圈椅,沉重的椅身砸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眼前一阵发黑,政事堂内沉水香的烟雾、堆积的文书、堂后官惨白的脸,都旋转着模糊起来。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耳膜:

“雍观……落水……溺亡……尸骨无存……”

淮河?浮桥?妖风?落水?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滴悬而未落的朱砂,那声绝望的恳求,那个身着玄衣、面目模糊的神人……沈清——不,是雍观——那张交织着虔诚与惶恐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神谕……避劫……雍观……”我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淮河浑浊汹涌的暗流,瞬间将我吞没。这绝非巧合!这名字!这水!这其中,定有某种我尚未窥破、却已显露狰狞爪牙的诡秘联系!

“尸骨……无存?”我死死盯着那堂后官,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是,相公!”堂后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呈报上说,当时风浪奇大,水势湍急浑浊,雍大人落水处旋涡密布,水性最好的衙役下去也……也摸不到底。连日打捞,只在……只在岸边寻到雍大人随身的……一枚鱼符……”

鱼符!那是朝廷命官的身份凭证!人没了,鱼符却被冲上了岸?这更像是一种冰冷而残酷的嘲弄!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惊悸、懊悔与巨大疑团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我挥了挥手,示意堂后官和那急脚递退下。政事堂沉重的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我独自抛入一片死寂的冰冷之中。

雍观……雍观……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在空荡的大堂里无声地回响。我跌坐回重新扶起的圈椅,指尖冰凉。必须弄清楚!这个名字,到底从何而来?它意味着什么?那个梦中的“神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偏偏指向了水厄?

“来人!”我猛地扬声,“去!立刻去秘阁!将馆藏所有孤本、异本、残本,但凡与上古神祇、山川水官、名物训诂相关的典籍,不拘类别,全部调来政事堂!立刻!马上!”

命令如同炸雷。整个中书省瞬间被惊动。秘阁的吏员们脚步纷乱,汗流浃背地将一函函、一匣匣尘封多年、散发着浓烈樟脑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古籍搬入政事堂。很快,宽大的紫檀案几便被这些沉睡的幽灵彻底占据,几乎淹没了其他所有奏章公文。

窗外的日影一点点西斜,由炽白转为昏黄。我挥退了所有侍从,将自己完全埋入这片故纸的坟场。指尖划过粗糙泛黄的纸页,目光在那些早已死去的虫篆鸟迹、蝌蚪古文间艰难地逡巡。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官袍的领口,我却浑然不觉。

《山海经》(郭璞注本)……《水经注》……《拾遗记》……《博物志》……一卷卷翻过,一行行扫过。那些光怪陆离的山川地理、奇禽异兽、神鬼精怪的记载在眼前掠过,却始终抓不住与“雍观”二字相关的蛛丝马迹。焦躁如同炭火,在心头灼烧。难道真是我多疑了?难道那真的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烛火早已被点亮,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上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理智。

就在疲惫和失望几乎要将我淹没时,指尖碰触到一册格外古旧残破的卷轴。它被胡乱塞在一个不起眼的樟木匣底层,匣外没有任何标识。解开褪色的丝绦,徐徐展开。卷轴所用的纸张异常坚韧却已呈深褐色,边缘多有蛀蚀,墨迹亦因年代久远而黯淡模糊,透着一股浓重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阴湿之气。更奇诡的是,其上的文字并非通行的楷体,亦非篆隶,而是一种极其古老、线条盘曲如蛇、结构诡谲难辨的古籀文!

这……绝非馆阁常见之藏!我心头猛地一跳。强压下翻涌的惊疑,凑近烛火,借着昏黄跳动的光芒,辨认着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幸而我早年浸淫古籍,于古文字一道略有涉猎。目光艰难地在一个个扭曲的字符间爬行,解读着那些早已被时光遗忘的密语。

“……禹王……平水土……命山川……” 断断续续的句子浮现脑海,“……九河既道……乃设水正……分司天下水脉……”

卷轴缓缓展开,那些盘曲的古籀文在昏暗烛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一行被蠹虫啃噬得残缺不全、却依然透出森然之气的记载:

“……淮渎之伯,名号‘雍观’。司掌淮水千里波涛,辖四方水府阴灵。其居……深不可测,其形……变幻莫定……”

“雍观”二字,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眼前所有的混沌!

淮渎之伯!掌管淮河的水神!名字就叫雍观!

手中的卷轴仿佛瞬间变得重逾千斤,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脱手扔出!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沈清梦中的“神人”,那身着玄衣、立于紫气之中、威严莫可名状的存在……难道……难道就是这淮河的水君?雍观?!

他不是在赐名避劫!

他是在索命!是在寻找一个“替身”!一个能接替他神职、束缚于淮河深水的“雍观”!

那场梦,根本不是什么神谕,而是一张来自幽冥水府的、冰冷的委任状!而沈清,那个虔诚而愚昧的县令,竟然……竟然主动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我,我手中那支蘸满朱砂的笔……我亲手批下的那个鲜红的“准”字……

“噗——”

一口灼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再摊开时,掌心赫然是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暗红!是急怒攻心?还是……某种更难以言喻的、来自深水的无形反噬?

烛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堆积如山的古籍和墙上投下狂乱扭曲的舞姿。政事堂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墓穴。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望着掌心那抹刺眼的红,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从那些沉默的古卷深处,从遥远的淮河方向,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要将我的骨髓都冻结。

原来,我批下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一道河伯的敕封诏书。

一份用朱砂写就的……溺毙通知。

烛火在铜灯盏里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瞬间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旋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豆大的一点昏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边缘挣扎。政事堂内,死寂如墓。沉水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如同坟墓般腐朽的气息。掌心那抹暗红已经干涸发黑,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无声地嘲笑着凡人的无知与僭越。

淮渎之伯……雍观……

我闭上眼,那个身着玄衣、面目模糊的神祇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巍巍立于紫气之中,威严,沉默,带着亘古水脉的冰冷意志。那不是赐福,那是索取。沈清……不,雍观县令,他捧着我的朱批离开时,眼中那份狂喜,此刻想来,竟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愚昧。他以为他抓住的是生路,殊不知,那正是水府洞开、迎接新主的鬼门关!

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我挥手拂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古籍残卷,那些承载着上古隐秘的幽灵发出窸窣的抗议。身体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只想沉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

意识在恍惚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变。

不再是政事堂的干燥与尘封。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河底淤泥腥腐和深水寒意的湿冷气息,瞬间包裹了我。耳边不再是寂静,而是低沉、浑厚、永无休止的水流轰鸣,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又像是无数生灵在水底挣扎的闷响。眼前一片浓稠的、翻滚的黑暗,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墨绿、深褐、幽蓝混杂的混沌,沉重地压迫着眼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水底,一点微弱的光晕缓缓亮起。

那光晕来自前方。一个身影,正从混沌的深水中向我走来。

他穿着一身……官袍。样式奇异,非本朝规制。袍服底色是深不见底的玄黑,其上却用极细的金线绣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盘绕的水波纹路,仿佛将整条淮河的暗流都织在了身上。袍袖宽大,在水中无声地拂动,如同某种深海巨兽的触须。腰间束着一条玉带,玉色惨白,毫无光泽,倒像是某种巨大水兽的骨骼磨制而成。

他的面容……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是沈清!是那个曾在我政事堂中虔诚拜伏、惶恐不安的盱眙县令!眉眼轮廓依稀可辨。然而,那曾经属于凡人的神情——那份谦卑、那份惶惑、甚至那份愚昧的虔诚——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肃穆与威严。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隐隐透着水光,嘴唇是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却缩得极小,漆黑如深渊,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变的河床。

他踏着无形的阶梯,从深水的黑暗中一步步走来。在他身后,影影绰绰,无数形态模糊的影子无声地跟随着。它们有的像是溺毙者肿胀的残躯,有的如同扭曲的水草精怪,更多则是纯粹由幽暗水流凝聚成的、没有固定形态的阴影。它们簇拥着他,如同臣子簇拥着君王,在死寂的水底构成了一支无声而庞大的仪仗。

沈清——不,此刻应称其为“雍观”——在距我数步之遥的水中停下。他那双漆黑的、非人的眼眸,穿透浓稠的黑暗,毫无温度地落在我身上。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我所在的方向,躬身,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朝臣之礼。

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旧日县令的印记,却又浸透了深水的冰冷与死寂。

一个非人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直接在我死寂的意识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水底的回响,冰冷而清晰:

“淮渎水官雍观,谢……王相公……成全。”

“成全”二字落下,如同两块沉重的河底巨石,砸入心湖。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缓缓抬起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再次“望”向我。那目光,再无谢意,只有一片亘古水脉的冰冷,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漠然。

无声的威压如同万吨水压,从四面八方轰然碾至!

“呃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冲破喉咙,我从那张冰冷的紫檀木圈椅上猛地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濒死的鼓槌,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眼前金星乱冒,政事堂熟悉的景象在剧烈晃动后,才如同褪色的画卷般重新稳定下来。

没有深水,没有阴兵,没有那身诡异的玄金水官袍。

只有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古籍残卷,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那册记载着“雍观”之名的古旧卷轴,正静静地摊开着,上面盘曲如蛇的古籀文,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狞笑。

我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抹暗红的触感,耳边依旧回荡着那来自水底深渊的、冰冷彻骨的“谢……成全”。

成全……成全……

那场梦魇,绝非虚幻!

我猛地抓起案头冰凉的茶盏,将残存的冷茶狠狠灌入口中,试图浇灭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和那无边的恐惧。茶水冰冷苦涩,却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

“来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堂后官应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惊惧:“相爷?”

我指着案上那堆从秘阁调来的古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冷:“将这些……全部封存!原匣装好,即刻送回秘阁!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外传!违令者……”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神中的厉色已足以让堂后官浑身一颤,慌忙低头应诺。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卷。当他的手碰到那册摊开的、记载着“雍观”的残卷时,动作明显僵了一下,仿佛那纸张带着无形的寒意和粘腻。

烛火噼啪作响,光影在堂后官忙碌的身影上跳跃。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要将意识彻底淹没。然而,那深水之下的景象——玄金水官袍,非人的眼眸,无声的仪仗,还有那句冰冷的“谢成全”——却如同最深的烙印,清晰地刻在意识的底层,挥之不去。

原来,真正的恐怖,并非刀光剑影,亦非朝堂倾轧。而是在不经意间,你手中那支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朱笔,落下的一个名字,便已为千里之外的幽冥水府,签下了一份冰冷残酷的契约。你以为是恩准了一个凡人的执念,实则,是替深水之下的存在,完成了它索命的敕封。

权力?在这浩渺的水脉、在这亘古的鬼神面前,人间的权柄,何其渺小,又何其……讽刺。

窗外的汴梁城,更深了。遥远的梆子声隐约传来,三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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