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辞言拖着行李箱摸黑往上爬时，金属滚轮碾过台阶缝隙，发出指甲刮玻璃似的锐响。他数到第七级时踢到个空酒瓶，塑料包装纸在黑暗里窸窣作响——是他妈常喝的那种廉价干红，瓶身上印着褪色的葡萄图案。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拉开。林慧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藕粉色睡衣，领口松垮地堆在锁骨处，手里攥着个青花瓷杯子。辞言刚要笑说妈我回来了，手腕就被死死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还知道回来？”林慧的声音像泡在冰水里，每个字都带着碴儿。辞言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混着厨房飘来的饺子馅味，甜腻又呛人。他刚要开口解释项目延期的事，额头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嗡的一声，世界在眼前炸开无数金星。
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他米白色的羊绒围巾上，洇出深色的圆点。辞言懵了几秒，才看清脚边碎成几片的瓷片，杯身上的缠枝莲纹断成了几截。这是他去年出差带回来的纪念品，三百多块，林慧当时还笑着说太浪费。
“为什么你不去死？”林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玻璃划墙，“陈默今天结婚，你知不知道？他跟小雅今天办婚礼，全城都在传！你要是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就是他，我就能抱着孙子过年了！”
辞言抬手按住流血的额头，指尖触到黏腻的温热。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声音。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衬衫贴在背上，冷得刺骨。
“你说话啊！”林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辞言踉跄着后退，行李箱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给他妈买的羽绒服掉出来，包装纸裂开个口子，露出藏蓝色的布料。“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啊？你把陈默害死了还不够，非要回来碍我的眼？”
“妈，陈默的死是意外。”辞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他的。五年前那个雨天突然闪回脑海，刹车声、尖叫声、还有陈默倒在血泊里的脸。交警说责任在闯红灯的货车司机，但林慧认定是辞言抢了陈默的保送名额，才让他情绪不稳出了车祸。
“意外？”林慧突然笑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他本来能上北大的！是你！是你偷了他的名额，逼得他去考那个破二本，他才会心情不好去飙车！你这个小偷，杀人犯！”
血流进了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辞言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眼神怨毒的女人，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那个会在冬夜里把他冻僵的脚塞进怀里捂热的妈妈吗？是那个在他第一次得奖状时哭着说儿子有出息的妈妈吗？
“我没有偷。”辞言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陈默自己放弃的，他说想跟小雅一起去南方。”这些话他说了无数遍，林慧从来不信。在她心里，优秀懂事的陈默永远是完美的，而他这个亲儿子，不过是个抢了别人人生的窃贼。
“放屁！”林慧抓起茶几上的果盘就往他身上砸，苹果滚了一地，有个砸在他胸口，闷疼。“他是为了你！他怕你被我打死，才故意说不想去北京！你这个白眼狼，你怎么不去死啊！”
辞言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苹果，手指被碎瓷片划了道口子，血珠立刻涌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陈默总爱抢他的零食，却会在他被高年级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打架。他们是邻居，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直到高三那年，北大的保送名额落在了他头上。
“妈，今天是除夕。”辞言把苹果放进茶几底下的垃圾桶，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买了你爱吃的荠菜馅饺子，还有那件你上次说好看的羽绒服。”
林慧突然安静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流血的额头，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辞言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她只是喝多了，也许她看到他流血会心疼。
但下一秒，林慧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砸在旁边的电视屏幕上。砰的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四溅，辞言下意识地护住脸，还是被碎片划伤了手背。
“你滚！”林慧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死在外面别回来！”
辞言看着满地狼藉，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晚上七点整，外面开始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同事发来的祝福短信，问他到家了没有。他回复了个笑脸，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
“饺子在行李箱侧袋里，记得煮了吃。”辞言拉起行李箱，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走到门口，换鞋时看见鞋柜上放着的相框，里面是他和陈默小时候的合影，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笑得露出豁牙。那是林慧以前最喜欢的照片，总说要等他们长大了一起摆进婚房。
“我明天再来看你。”辞言拉开门，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别再让我看见你！”林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哭腔，“你要是再回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辞言没有回头。他拖着行李箱走进黑暗的楼道，金属滚轮碾过刚才踢到的空酒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走到楼下时，正好有人在放烟花，绚烂的光映在他流血的脸上，一闪一闪的，像谁在眨眼睛。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堂姐发来的视频邀请。辞言接起来，屏幕里立刻出现一片热闹的红色，堂姐举着手机给他看满桌的菜：“小言到家了吗？你妈做什么好吃的了？”
辞言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对着镜头笑了笑：“刚到，我妈在厨房忙呢，说要给我做红烧鱼。”烟花在他身后炸开，金色的碎屑落了他一身。
“那就好，赶紧吃饭吧，记得给你妈拜年啊。”堂姐笑着说，画面里传来小侄子咯咯的笑声。
“嗯，知道了。”辞言挂了电话，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行李箱倒在一边，那件藏蓝色的羽绒服掉出来，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远处传来春晚开始的音乐声，隐约能听见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辞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住还在流血的额头，血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纸层。他看着单元楼里家家户户亮起的暖黄色灯光，突然觉得眼睛很酸。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条短信，陌生号码，只有一句话：“小言，我是小雅。陈默以前总说，你妈其实很想你，就是拉不下脸。新年快乐。”
辞言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满脸是血的样子。他想起陈默下葬那天，林慧抱着陈默的遗像哭到晕厥，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让辞言滚”。这五年来，他每年都在除夕这天回来，每次都被骂着赶出去，但他还是想回来看看。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咸咸的。辞言站起身，把羽绒服捡起来塞进箱子，拉着箱子慢慢往小区外走。路边的饺子馆还开着门，老板探出头问他要不要吃碗热饺子，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走到路口时，他看见一个卖烟花的小摊，老板正对着电话说：“妈你放心，我明天就回去，给你带了新做的棉鞋。”辞言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捆在一起的烟花，突然想买一盒。
他挑了盒最大的，付了钱，走到河边空旷的地方。划着火柴的瞬间，他想起小时候，陈默总爱抢他的火柴，说小孩子玩火危险，然后自己笨手笨脚地把烟花点着，炸得满脸是灰。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一朵又一朵，照亮了他沾满血污的脸。辞言仰着头，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绚烂，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慧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滚回来。”
辞言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雨水打湿了手机屏幕，他用袖子擦了擦，手指在回复框里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个“好”字。
他转身往回走，烟花还在身后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像一场盛大而孤独的告别。辞言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有点麻。他想，也许这次，他该把陈默留给他的那封信带给林慧看，信里说，其实是他自己嫉妒辞言的成绩，故意在林慧面前说坏话，还说他从来没想去北大，他只想早点挣钱娶小雅。
也许说了她就会信，也许不会。但辞言想再试试，就像过去的五年里，每个除夕他都固执地回来一样。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妈妈，是那个曾经把他抱在怀里，说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的人。
雨还在下，辞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只有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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