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应拭雪便已起身。谢红渠只付了一夜的房钱,此刻她必须离开了。
她推开雕花木窗,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晨风扑面而来。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早晨却晴得透彻,连探出窗外的半张脸都被晒得发烫。这晒人的阳光让她不适,应拭雪索性缩回身子,将那股青草泥土味隔绝在外。
系好外衫,挎上包袱,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辰时将至,天峰山脚下已是人声鼎沸。数百名求师者乌泱泱挤作一片,应拭雪默默排进队伍。
她身后陆续又站了几人,其中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憨厚少年,身旁的妇人正喋喋不休地叮嘱着什么,手不断替他整理本就不乱的衣襟。
少年清朗的嗓音传来,应拭雪心头微动,侧眸望去,竟是三年前那个冒雨上山为祖母求药的楚昭然。
当年他跪在石阶上淋得湿透,却执拗地不肯离去,她见他心诚志坚,根骨又佳,不仅给了药,还特意引荐给沧浪师叔,只是那时这倔小子竟婉拒了。
如今再见,少年眉目间已褪去稚气,身姿挺拔。应拭雪暗自探查,不由赞叹,短短三年竟已筑基,看来离山后另有机缘。
正思忖间,忽闻山顶传来清越钟声,余韵悠长,在山谷间层层荡开,霎时压下了所有嘈杂人声。
“肃静!”
一声清喝压下人声,只见十余名应家弟子凭空出现,为首之人身姿挺拔,一身劲装,发间插了个玉簪。
应拭雪忍不住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心下暗叹:“这谢红渠,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诸位远道而来,皆为求道。应家此次开山,不设外门,只纳内门弟子。收徒首重品性,次看资质。今日考核共分三关:测灵根、问心路、悟剑石。”
台下人群闻言,又是一阵低语骚动。
这三关应拭雪再熟悉不过,毕竟去年,去去年,谢红渠站的位置便是她站的位置,除了不收外门的变动,词都一模一样。
测灵根是检验修行资质;问心路考验心性;悟剑石则是看与剑道的缘分。
“今年这考核可真邪门,”旁边有人小声嘀咕,“往年好歹还收几十个外门弟子,这次竟只要十个内门的,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你懂什么,”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自从潦水剑断,问心峰折损了多少精锐?应家如今既要重建山门,又要安抚各方势力,哪还有余力养外门弟子?眼下既要省钱,又要招揽真正的人才,自然要精挑细选。”
人群嗡嗡作响,谢红渠紧皱眉头扫视一圈。
应拭雪身旁立着一位胡子虬结、神色冷峻的男子。
他一身粗布衣衫,背后斜挎长剑,虽面容粗糙、须发杂乱,身形却挺拔如松。未经仔细打理的头发垂落额前,几乎遮住了双眸,叫人忍不住想窥见其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静默而立,沉稳的气质与四周窃窃私语的人群格格不入。
谢红渠厉声道,“肃静!” 那声音冷冰冰的,中气十足,“若有人品性不堪,即便天赋再高,应家也绝不收纳。再让我听见半句废话,直接扔下山去!”
过了一会儿,时辰已至,谢红渠朗声宣布:“第一关,测灵根,请诸位依次上前。”
广场中央早已安置好一块测灵石,应拭雪排在队伍中段,静静看着前方的人逐一上前,灵根驳杂者黯然离场,原路回家,资质尚可的则掩不住喜色,匆匆赶往下一关。
“下一位。”
终于轮到应拭雪时,她快步上前,将手放在测灵石上,石头冰凉,触碰到的时候隐隐有刺痛感。
“嗡。”
测灵石骤然剧烈震颤,蓝紫交织的光芒直冲天际,起初势头极猛,升至半空却蓦然凝滞。即便如此,这般天赋也已堪称惊世。
负责记录的弟子失声惊呼:“□□双灵根,纯度七成以上!”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雷灵根本就是万中无一,更何况是□□相生的极品双灵根,稍加修炼,必能早早踏上飞升之路。
一只粗糙的手重重拍在她的肩头,应拭雪微微侧目,见是那位背负长剑的男人。他目光沉凝,低声说道:“不知为何,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我一直在观察你,没想到你的天赋竟如此出众。”
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应拭雪神色顿显慌乱,压低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他将她的袖口向下拉了拉,瞥见那颗黑痣的刹那,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手指不由一顿。
“下一位!”不远处,弟子高声唤道。
应拭雪一掌重重劈在他的胳膊上,神色愕然,目光紧紧锁住对方。
那男子却收回手和目光,大步向前走去,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应拭雪仍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正愣神间,身旁的弟子轻轻拉了她一把,低声道:“沿着这条山路往上走,便是第二关的试炼场地。”
应拭雪着皱眉点了点头,顺着他所指的山路向上行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山道,翠林掩映之间,试炼场笼罩在缥缈的雾气中,如梦似幻。玉阶仅露出眼前一段,再往上的部分皆被茫茫雾色隐去。
她拾级而上,起先步履尚轻快,越往上行,腿上的压力便越重。
行至第二百级时,应拭雪已是浑身酸痛难忍,她身体里充盈的灵气微弱,又用不了煞气,一个踉跄,整个人骨碌碌滚落阶底。
掌心擦破,沙土深深嵌进血肉,额头也磕出一片青紫,整个人活像刚遭了顿毒打。她撑起身子,深深吐纳,拍去衣上尘土,又一次咬紧牙关向上攀去。
那感觉,仿佛有人正死死踩住她的膝盖向下碾压。脚底酸麻刺痛,小腿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直至第五百阶时,她忽然浑身一轻,腿上的重压骤然消散,脑中却越来越恍惚,阵阵眩晕袭来。
她一个恍惚,跌坐在台阶上,索性闭眼揉了揉酸胀的眼窝。再度睁眼时,四周竟已一片清明,落日余晖斜斜洒入屋内,窗外传来熟悉的交谈声。
应拭雪起初还有些茫然,待仔细辨认那声音,心头猛地一颤,怔然的看着外面,这分明是爹娘的声音,她鼻尖忽地一酸,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院中老树下,两个早已离世的人正对坐下棋。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裹着一件小小的衣衫,分明是十三四岁时的模样。
女人眸中漾着暖意,柔声道:“阿雪?不是刚睡下吗,怎么醒了?也好,过来看看娘这局下得如何。”
应长庚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顿时柔和了几分,随即笑着对商青霓说道:“这局便到此为止吧。你棋艺太精,我甘拜下风。”他起身理了理衣袖,“该陪阿雪练剑了,顺便下山给她买那个惦记许久的香囊,还有总念叨的糖葫芦。”
“爹,娘……”应拭雪声音微颤,忽然踉跄着扑进商青霓怀中,“你们……可以一起抱抱我吗?”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像个小孩子似的。”商青霓失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爹也要抱。”她固执地伸出手。
应长庚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仍走上前来,与商青霓一同将她轻轻环在中间。温暖的怀抱中,爹娘身上熟悉的气息温柔地将她包裹,她眼角一颤,泪珠无声滚落。
应拭雪深深吸气,缓缓阖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前景象已然变换。
她坐在茫茫雪地之间,天地被雪白的帷幕连成一片。冷冰冰的世上只有眼前的破碗与她为伴,碗上布满裂痕,如同她那双早已龟裂的手。
行人裹紧厚实的棉衣匆匆走过,而她蔽体的“衣裳”却只是一块薄布,沾满淤泥、久未清洗,早已僵硬。布料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裂口,裂口之下,是青紫交加、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皮肉。
一位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路过,两人的笑声被寒风割碎散在雪地中。应拭雪知道,这是她十岁那年的冬天。
回忆翻涌,应拭雪眼前的画面再度变换,是父亲赌光家业要把她卖给富人家当童养媳换赌资的出嫁前夜。
她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自己把残疾的母亲绑在背上,从窗户逃了出去,跑了不远,还是被父亲发现,男人在身后紧紧追着。
看着小小的自己撕扯和高大的男人撕扯,应拭雪又一次听见母亲说自己是个拖累。
她立于旁观之处,眼睁睁看着母亲突然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应拭雪至今仍记得那个雨夜争吵撕扯间耳畔突然传来某种血肉被咬断的声音。
而现在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地看清母亲苍白面容上那彻骨的绝望,看清她是如何决绝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她仍记得,从前母亲因太久未尝肉味,应拭雪卖草鞋攒了数月才买回一小块肉,母亲吃得太急,只是不小心咬到一点舌尖,都要连声喊疼。
应拭雪双眼泛起血丝,死死捂住嘴,望着眼前那个总说“别管我”的妇人,最终竟以性命成全了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
她踉跄上前,想要抱住母亲,却徒然从她身体中穿过。湿漉漉的雨地里,她猛地转过头,看见幼时的自己在濒死的挣扎中摸到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了那个男人。
应拭雪突然又回到了那个幼小的身体里,不再是旁观,而是切肤之痛。
雨地之中,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双脚却仍机械般地向前奔去。她五步两回头,既舍不得母亲,又恐惧父亲再度追来。最终,她还是踉跄着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从此无以为家。何以为家?
她成了游荡世间的孤魂,靠乞讨度日苟活,日复一日看着别人的圆满与温暖。
不知漂泊了多久,应拭雪眼前的画面再度回到那片茫茫雪地。一个面色憔悴蜡黄的妇人朝她伸出手,应拭雪抬起泪眼望向她,忍不住喃喃唤道:“娘……”
面前的人听不见她的呼唤,只是拉着她,将她带往一个新的村落,领回家中。
尽管村里闲言碎语不断,但对当时的她而言,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然而在这乱世之中,安稳从来都是奢望,某日她从镇上学堂归来,远远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那个雨夜就是萦绕着那股铁锈味。她冲进村子,正撞见魔物撕咬着娘亲的脖颈。
她本该死在那一刻。
应拭雪的视线再度抽离,变回旁观之人。
一道剑光斩落魔首,应家仙师出手救下了她。站在血泊与尸骸之间,瘦小的少女仰望着那道超凡脱俗的身影,心中涌起近乎盲目的崇拜与渴望。
应拭雪默默跟随,看着修士们牵起年幼的自己。众人在山腰草草挖下一个大坑,将全村人合葬于此,只立了一块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李家村众人之墓”。没有姓名,没有悼词,乱世中的蝼蚁,连死亡都轻如尘埃。
应拭雪再度开始流浪,不变的是她有了去处,就是这座葬着母亲的墓。她常趴在坟边入睡,对着无名碑茔立下誓言:她定要拜入应家,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挣出一条活路,留名百世,万世……!
记忆至此,应拭雪不愿再回想。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深知自己已深陷幻境。问心路前五百阶考验耐力与体魄,后五百阶,才是真正磨砺心性之关。
过往种种,就随它去吧,再无回味的意义。她阖上双眼,静心凝神,心中再也不起波澜,她狠狠咬向舌尖,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再醒来时,她已回到台阶之上。四周雾气散尽,腿上也再无压力,她几步轻捷,迅速登至顶端。
纪录的弟子默默记下她的名字,“应拭雪,下一关是悟剑石,往上走就到了,就在山顶。”
修士刚记录完,看见应拭雪眼睛红了,刚想安慰,就看见那人向上走去。
剩下一关只需感悟应家剑意检验天赋,应拭雪自幼研习家学,自然融会贯通。
她走上山,等了一会,至此三千弟子通过的只剩下五人,都是资质极佳之辈。
剩下四人中两个女子,两个男子。
其中一女子看起来性格欢脱,带着些笑意和欣赏的目光朝应拭雪望来,这关很简单大家都很聪明,草草而过。
左手边有凉亭,一紫衣少女走过去慵懒地倚栏而坐,日光透过松针在她脸上投下细碎光斑,衬得那颗泪痣格外醒目。
楚昭然正站在不远处,用袖子擦拭额间细汗。
“师姐好厉害啊!”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耳边炸开,应拭雪转头时差点撞上对方凑近的脸。
少女眼眸明亮如山涧流淌的清泉,头发半披半束,身姿挺拔秀长,乍看像是个沉稳性子,却不曾想性格如此欢脱,“我叫东方垂霙,瑞霙兆丰的霙!你比我先摸到悟剑石,按规矩你就是我师姐啦!”
应拭雪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冲得后退半步,后腰轻轻抵在石栏上。她张了张嘴,还未想好如何回应,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马屁精。”一旁的紫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应家什么时候按摸石头的先后论资排辈了?”
应拭雪温声道:“我们之间本不必分什么辈分,谁愿做师姐都好,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身后的楚昭然憨厚一笑附和了一声,“是啊,没必要。”
“你是谁?”紫衣少女挑眉看向楚昭然。
“在下楚昭然,此次……”
“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少女直接打断,楚昭然脸僵了一瞬,讪讪低头,有些委屈。
紫衣少女转而看向管事弟子:“喂,我们该住哪儿?能一直在这儿干坐着吧?”
“应家家规第三条,尊师重道,懂得长幼尊卑。”掌事弟子冷声道,“既入应家门,还望端正态度。”
东方垂霙连忙打圆场:“师姐别往心里去,她就像头没驯化的小驴,倔得很!对了师姐,怎么称呼您?”
“江上,栖梧尊亲传弟子。”她语气稍缓。
“哇,你的名字好好听,能被尊者选中,师姐定是天赋异禀吧。”
江上温和的点了点头。
紫衣少女长叹一声,泄气地瘫在座位上:“要不是爹娘非要我陪你来,打死我也不进这地方……现在真想回家。”她尾音拖得老长,活像只炸了毛的猫,浑身写满了不情愿。
江上道:“你可以现在就回去,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哪个人不情不愿的来应家求学。”
少女一时语塞。她确实不愿来,可阮眠执意要拜入应家,说到底,她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东方垂霙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自己虽嘴上不饶人,心里却真心想护在她身边。如今被这般直言点破,她虽看不上应家诸多规矩,却也无从反驳,一气之下脸颊憋得通红。
她低下头,就像刚刚的楚昭然一般无措,最后只憋出一声,“哼。”
东方垂霙知道姐姐不开心,于是腻在姐姐身边撒娇,她明显对妹妹的撒娇很受用。
楚昭然在一旁局促的坐着,那个背着长剑不言语的男人坐在角落。
应拭雪环视一圈,默默吐槽,“没一个正常人……”
江上看着众人,道:“好了,大家既已休息够,便随我来吧。”
“好!”东方垂霙像打了鸡血,甜甜笑着朗声应道,她环着姐姐东方折梅的胳膊蹦蹦跳跳的走着。
东方折梅想要摆脱她的胳膊,啧了一声,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东方垂霙力气可不小,没让她逃脱,“不嘛不嘛。”
东方折梅无奈,只能老实的让妹妹胡闹。
虽然才六个人,却走出来浩浩荡荡意气风发的气势。
一行人边走,江上边解释道:“应家的剑术、符咒、丹药三门主课,分别由应无翳、叶清水和谢沧浪三位长老执教。”
“这几位已多年未收亲传弟子,如今新入门的弟子皆是与之前的内门弟子统一授课。我们现在前往云海峰,沧浪师叔居所就在那处。你们单独住一个院子,内门弟子的居所已满,容不下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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