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你刚刚那招也太厉害了,怕是整个应家弟子都黯然失色了!”东方折梅揽过她的肩,“若没事,我们也赶紧回去吧,毕竟奉雪尊让你天黑前搬过去,晚了不好。”
应拭雪闻言,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谬赞了。”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东方折梅的手,“不过是些取巧的把式罢了。”
山风忽起,卷起她素白的衣袂。东方折梅望着她清瘦的侧影,忽觉眼前人似要融进这苍茫暮色里,不由得伸手去捉她的衣袖:“白映莲。”
应拭雪却已抬步向前,背影挺得笔直,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走吧,莫让师尊久等。”
山径蜿蜒,石阶上苔痕斑驳。
回到小院的时候她的房门大敞着,应拭雪站在门槛处。东方垂霙背对着她,正哼着小调将一件素白中衣叠得方正,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像只不知愁的雀儿。
“垂霙。”她唤了一声,声音比想象中更轻。
东方垂霙却立刻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你回来啦!你瞧,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献宝似的举起一件叠好的外袍,却在对上应拭雪视线时突然噤声,“我是不是又逾矩了?”
应拭雪缓步走进屋内,接过那件外袍,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微凉的指节:“多谢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是我习惯自己整理。”
“我明白的。”东方垂霙飞快地缩回手,“就像剑要自己磨才趁手对不对?我先离开了,她的居处离这不远,你自己去吧。”
她几步离开,应拭雪一人走过峰与峰之间的桥,没几步就到了。
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在天幕缓缓晕开。
应拭雪站在厢房外的回廊上,望着院外那方寒潭。潭水黑得发亮,雪莲不密集不分散的布在其中,花瓣上染着寒霜。
她身子怕冷,从搬来这里已经过了许久,但都没有看见应无翳。
山风掠过潭面,带着雪莲清苦的冷香拂过脸颊,应拭雪本想迎着她回来,好打声招呼,既然等不到就罢了。正当她转身欲回屋时,潭心突然泛起涟漪。
她看见一双裸露的脚掠过潭面,只惊起一点涟漪,应无翳发丝披散着,白衣极白,转瞬间她就来到应拭雪面前。
“来了?过来吧。”应无翳转身走向屋内,“给我捏肩。”
应拭雪应了声跟进去,跪坐在蒲团上,手附上去捏动,隔着单薄的衣物应拭雪感觉她现在烫得像块烙铁,身上缭绕的魔气极也容易被人发现。
“今日的剑诀,”应无翳突然开口,“你从何处学来?那式水引千叠我还没有讲到。”
应拭雪正欲开口掌心突然传来跳动的感觉,那不是脉搏,有什么活物在应无翳皮肤下蠕动。
她本能要缩手却抽不回来,淡定道:“我叔父之前被应家逐出,虽灵力尽失,可招式还记得,她与我讲,我便自己打坐引气,待融会贯通再照他的招式学,自然就会了。”
应无翳心中存疑,刚要问那人是谁,应拭雪就道出一个早就被应家逐出山门的名字:“对了,他叫白昙音。”
应无翳偏过头,话锋一转,“感受到了吗?我体内的魔气,你觉得我这是怎么了?”
应拭雪指尖捏动,仍旧平静道:“师尊忘了你曾说过是除魔的时候受了伤?”
“嗯?是,我说过,我都忘了没想到你还记着。”
殿外月影婆娑,应无翳若有所思望出去,从层层纱幔中窥视着那片湖:“为师总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猜猜是谁?淡泊洒脱,天资卓绝,更是以济世为怀。”
“弟子愚钝。”
“当真不知?”应无翳忽然倾身,“你使的那招水引千叠,正是出自她补全的太虚剑典,当年举国上下,谁不以得见她的剑舞为荣?你那位叔父也竟从未提及?”
应拭雪一时怔住。她们本不欲暴露身份才随口编造的说辞,未曾想竟在此处出了破绽。应拭雪垂下眼帘,轻声道:“不曾听闻。我自幼隐居深山,最近的镇子也在百里之外,周遭不过零星几户人家。叔父他......”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缓,“自离了应家便寡言少语,想是伤心太过,故而江湖上的事,我知之甚少。”
“是吗?好一个天才自幼隐居山林的俗套故事。”她收回目光看向应拭雪,“我说个人,三个字,应拭雪,你在应家月余总有些耳闻吧,你觉得这人如何?”
应拭雪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揉捏的动作,力道恰到好处:“弟子只听闻她剑术超绝,是当世难得的奇才,可惜了……”
未等应拭雪说完应无翳便咄咄逼人道:“可惜?可惜在误入歧途还是说你认为她做对的?那她爹娘呢?也做的对?”
应拭雪沉默片刻,刚要开口,一只大手猛然钳住她的脖颈。
应拭雪见她面色发青,阴晴不定,想来这是抑制不住魔气了。
她想推开应无翳,可这人的手就如同铁钳,用了最大力气撕扯也分毫不动。应拭雪只能任由应无翳暴打,应无翳一会把她当马驹骑,一会辱骂,一会用鞭子抽。
应拭雪强忍着才勉强把嘴角的粗话咽回去,在应无翳看不见的地方啐了一口。
谁知这疯子越打越疯魔,把她扔出屋外,不带任何招式,也不见半点外日风骨,携着内力拳拳到肉,声音连偏院的谢红渠都被这动静惊动。
一阵踩着砖瓦飞檐走壁的急促脆响 ,瞬息,谢红渠掠至院中,他看见一坨带着血、泥土的东西,察觉是应拭雪他惊了一瞬,扫过暴动的应无翳瞬间了然,歪头叹了口气。
前几日她陪应无翳打坐压下这股暴戾之气,这老狐狸的借口总是除魔负伤。如今除了差错压制不住竟开始无差别攻击人了,来时路上他看见周围零星几个值夜弟子早早被伤,躺在地上,因在夜间所以无人发现。
谢红渠跳下房顶,单膝着地,抓住时机,猛然重击应无翳。趁她踉跄后退之际,一把拽过应拭雪。手中红绸如灵蛇般缠绕,将人牢牢缚住,任她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她又闪身至应无翳身后,指尖精准点穴,那癫狂之人顿时僵直倒下。谢红渠稳稳接住,抱进入屋内将她轻放回床榻。
他走出来,看向角落,应拭雪已被打得狼狈不堪。谢红渠冷着脸,像拎破布娃娃般将人提起,径直拖进她自己的屋内。
应拭雪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破口大骂:“抱一下会死啊?当我是狗吗这么拎着!个子高了不起啊?!”话音未落便呛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都绞着疼。可越是难受,她心头那股邪火就烧得越旺,索性铆足了劲,第二口血直接喷了谢红渠满脸。
谢红渠被喷了满脸血,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擦去血迹,动作缓慢优雅。月光透过窗棂,将她半边脸映得惨白,另半边隐在阴影里。
“脾气见长啊。”他轻笑一声,捶了下应拭雪的胳膊,“看来打得还不够疼。”
应拭雪嘶了一声,捂住胳膊仰起头,嘴角的血迹蜿蜒到脖颈。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刚被打了一顿能不见涨吗?你不心疼心疼我给我上上药?我死了谁给你们找东西啊。”
谢红渠松开手,手中变出个青瓷小瓶,倒出几粒药丸:“吃下去。”
“毒药?”
“砒霜。”谢红渠面无表情,“专治话多。”
应拭雪一把抓过药丸吞下,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谢红渠皱眉,一把将她按在榻上,三两下扯开染血的衣襟。月光下,少女身上新旧伤痕交错,最醒目的是一道从锁骨延伸到腰腹的鞭痕,皮肉外翻,还在渗血。
“你倒是能忍。”谢红渠的声音突然软了几分。
应拭雪别过脸:“比不上你铁石心肠。”
谢红渠不再说话,指尖凝聚灵力,轻轻按在伤口上。应拭雪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她咬紧牙关,直到口中泛起血腥味。
“她认出你了?”谢红渠突然问。
“没有。”应拭雪喘着气,“但她提到了我和爹娘。”
谢红渠的手顿了顿:“她说了什么?”
“问我和爹娘死得该不该。”应拭雪突然笑起来,笑声嘶哑,眼中血丝浮现,滴滴透亮的泪落下。
谢红渠看见她又开始吐血,不,是呕血,一口接着一口,最后坚持不住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红渠有些急了,拍了拍她的脸,声音脆响,见没反应谢红渠又把她立起,应拭雪底盘不稳摇摇晃晃又要倒,谢红渠叹口气,暗骂自己老糊涂了,刚想把她放倒。
门外草丛中传来哗啦啦的响声,谢红渠侧过眼,神色锐利,从手中掷出枚铜钱,擦着那人脸颊而过,划出道红痕。
“谁,出来。”
东方垂霙不藏了,手中拎着个朱漆食盒步履匆匆地跨过门槛,可她刚迈出三步便滞住了,脸上带着恐惧的神色望向被红绫缠住姿势奇怪、脖颈上满是血的应拭雪。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但被吓到不敢进去。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可就像做贼心虚一般在门外站着,如今直面这副场景更令人心惊,白天还好好的人晚上就病怏怏满身是血的躺在榻上,这谁能不害怕?
东方垂霙攥紧食盒的手指微微发白:“我...我来给应拭雪送汤,院外横七竖八倒着好些弟子,个个都带着伤,我蹲下探查了一番,所幸伤势不重。”
“别打岔”谢红渠厉声打断,“你鬼鬼祟祟躲在外头多久了?”
“真没多久,”东方垂霙咽了口吐沫,“看见里头这情形,我一时进退两难,我以为……是你伤了她们。”
谢红渠嫌弃道:“这也能害怕,来了就进来,正好我累了,你把她躺倒在榻上,后背朝上。”
“哦,好。”东方垂霙把食盒放在桌上,视线在这间屋子里来回移动,最终视线落在应拭雪身上,她赶紧坐到榻边,扶起应拭雪。
东方垂霙从上到下打量她的身体,从脖颈上通红的指痕扫到后背上一个个圆形疤痕,还有各种刀伤疤痕。
“她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伤。”东方垂霙的声音发颤。
谢红渠已经取出银针,头也不抬:“人人不像你过的舒坦,穷苦人身上带伤再正常不过。”针尖在烛火下闪过寒光,“扶稳了,要是扎偏了,她条胳膊就废了。”
东方垂霙心中惊愕,深吸一口气才使胳膊不再颤抖,双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可,可她伤这么多,又重……”
“你忘了她曾说过自己曾是散修出身?行走江湖哪有那么容易,你是府中的大小姐,生活在繁华的地段 ,从小泡在蜜罐里,当然不知道外边的苦楚。”应拭雪说罢,银针刺入穴道,昏迷中的人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喉间溢出痛苦的呜咽。
谢红渠手中银针如穿花蝴蝶,转眼间已在应拭雪背上落了七针。随着最后一针落下,应拭雪突然弓起身子,“噗”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谢红渠的衣摆上。
谢红渠神色稍霁:“淤血吐出来就好。”她收起银针,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
瓶塞拔开的瞬间,一股清冽药香弥漫开来。谢红渠小心翼翼地将药液倒入应拭雪口中。昏迷中的人眉头紧蹙,本能地抗拒着苦味,药汁顺着嘴角滑落。
“咽下去。”谢红渠突然俯身,在应拭雪耳边轻声道,“除非你想死在这。”
神奇的是,应拭雪真的停止了挣扎,喉头滚动着将药咽下。东方垂霙看得目瞪口呆,却见谢红渠已经直起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你守着她。”谢红渠转身走向门口,“天亮前她会醒。若是发热,就用井水浸湿帕子敷在额头。”
东方垂霙急忙追问:“那你呢?”
谢红渠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顿:“我去收拾那条疯狗。”话音未落,白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东方垂霙拧了条湿帕子,轻轻擦拭应拭雪脸上的血污。
“白映莲......”东方垂霙喃喃道,指尖不经意触到应拭雪颈侧的一道旧疤。她正想凑近细看,突然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应拭雪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看着她。
“啊!”东方垂霙惊得往后一仰,险些从榻上摔下去,“你、你醒了?”
应拭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东方垂霙会意,连忙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温水入喉,应拭雪长舒一口气,声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东方垂霙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应拭雪不奈的抬了抬眼皮:“嗯,被揍了,至于师尊……她与魔物打斗时受了伤,魔气侵染,压制不住才伤了人。”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东方垂霙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擦着她的嘴角:“别说话了!谢师姐说你要静养。”
应拭雪轻轻点头,又见她低头默默道:“你知道应家之前……算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我还是想说,我曾有位长辈当时在应家授课,回来后同我说起那时的惨状,自那以后,我便对魔族存了惧意。那些东西阴毒诡谲,暴戾难抑,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刚才谢师姐同我讲师尊的状态,我又想起那件事。世道不安稳,只求天下人都平安无恙。”
每个人都平安,这话听着天真得可笑,可这世上总得有人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不是吗?否则这江湖未免也太冷了。
应拭雪轻声呢喃道:“希望吧。”
东方垂霙犹豫片刻,握住她的手腕,“抱歉,你伤的这样重,我还拉着你说话,可我实在忍不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阿莲。”她顿了顿,到嘴边的话难以启齿,东方垂霙把那些话削减些,才道:“不知是谁起的头,说奉雪尊好女色,收你为徒是因为…因为看上你了。”
应拭雪闻言,嘴角微微抽动,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强忍着痛楚,露出一丝苦笑:“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东方垂霙猛地抬头,似乎是没想到应拭雪会这样想她,解释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这传言越传越广,我怕对你不好,不告诉你也不是办法,总得解决不是?”
应拭雪叹了口气,嘴角带着丝苦笑,越笑声音越大,因为牵扯着伤口所以声音有些卡顿沙哑。她不是在笑东方垂霙,而是那些人,笑他们愚昧,笑他们狭隘,笑他们总爱以最龌龊的心思揣度他人。
“世人总是喜欢编排些香艳故事,仿佛这样就能解释一切。”说着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雕花床栏上,发丝散落肩头,烛火照清她嘴边的青痕,“师尊待我严厉,不过是看我资质尚可,想多栽培罢了。有些事越是辩解,反倒越描越黑。今日说了他们,明日他们便道你是面上挂不住才逞强。”她抬眸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要堵住悠悠众口,终究要靠实力说话。”
东方垂霙收回手,有些失落,“你说的对,是我愚钝了。”
应拭雪的视线落到她的手上,又牵回她的手,动作间扯到伤口,正过头闭眼倒吸了口气,她没有睁开眼,眼皮发热,喉间也酸了,东方垂霙听见她带着丝哭腔,“赤子之心从来都不是愚钝,不必自省,谢谢你的汤,也谢谢你的话,好再这世间又有人惦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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