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别墅的书房，冷得像一座精密仪器内部，每一件摆设都一丝不苟，透着绝对的秩序和克制。清晨六点整，虞归晚推开沉重的实木门时，周叙白已经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却未能融化他周身一丝一毫的冷硬。他仿佛已与这冷清的空间融为一体，成了规则本身。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专注于手中的平板电脑上滚动的全球金融市场数据，只是用空闲的左手指尖，将一份厚厚的文件精准地推至桌沿，动作流畅得像经过无数次计算。
“星耀科技，A轮融资计划书。三小时内，找出至少五个核心风险点，并给出初步评估和应对建议。”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甚至比电子音更缺乏感**彩，“你的早餐会在分析结束后送来。效率是生命线，拖延意味着出局。”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接、高效、不容置疑，这便是周叙白式的“早安”。
虞归晚胃里因饥饿和紧张而产生的轻微抽搐，在这句冰冷的话语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她默默上前，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纸张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彻底清醒。这就是她新生活的开始，用脑力与意志换取生存和翻盘的可能。
她坐到指定的位置，那是书房里离他最远，却又在他的视线完全掌控之下的一张稍小的书桌。翻开计划书，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复杂的财务数据模型、充满诱惑前景描绘的市场分析扑面而来。若是三个月前的她，恐怕连三页都看不下去就会头晕眼花，然后将其丢到一边，抱怨着无趣。
但现在，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钢笔和皮质笔记本，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投入进去。周叙白说得对，过去的她活在象牙塔里，愚蠢得可笑。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她付不起的昂贵学费，每一个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快速划过的沙沙声。周叙白在处理他自己的事情，偶尔有视频会议的声音低沉地传来，他用的流利英文，谈论着虞归晚暂时还听不太懂的跨国并购和资本运作，数额庞大得令人心惊。他言简意赅，决策果断，屏幕那端的人无不恭敬聆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虞归晚的太阳穴开始发胀，但精神却异常集中。她运用着这几天强行灌入脑中的财经知识，以及周叙白批注在那些资料上的犀利思路，像最挑剔的侦探一样审视着这份看似完美的计划书：过于乐观甚至堪称激进的营收预测、核心技术专利归属的模糊表述与潜在纠纷风险、核心团队背景看似光鲜却缺乏实际协同作战经验的证明、现金流预测中对补贴政策的过度依赖……
她写下一条又一条疑问和分析，字迹从最初的略显凌乱，到后来越发沉稳有力。遇到不确定的概念，她会快速查阅手边的平板电脑里周叙白给她的基础书目电子版，努力消化理解。
当时钟指针精准指向九点时，虞归晚放下了笔，轻轻活动了一下发酸僵硬的手指。她面前的笔记本，已经写了满满三页，字迹密集。
周叙白似乎也刚好结束一段跨国会议，他合上电脑，抬眼看向她，目光如同扫描仪：“时间到。”
虞归晚将笔记本和分析报告一起递过去。他没有立即去看她的分析，目光先落在了她的手上——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指尖微微泛白，虎口处甚至有一个浅浅的红痕。
“效率低下。”他开口便是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真正顶尖的投资人，会在第一小时内抓住核心矛盾，而不是面面俱到却失了重点。”
虞归晚的心沉了一下，但依旧挺直脊背，迎上他的目光：“我会努力提升速度。”
周叙白这才开始浏览她的笔记。他的目光锐利而迅速，偶尔会在某一行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虞归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等待一场决定命运的审判。
几分钟后，他放下笔记本，抬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看不出喜怒：“五个风险点，找对了四个。专利存在的潜在纠纷和团队磨合隐患抓得尚可，显示出你初步具备了风险嗅觉。但对市场竞品的分析流于报告表面，缺乏对它们背后资本意图的洞察。最关键的一点，你完全忽略了潜在的政策变动风险，这是足以颠覆整个项目的致命因素。”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至于应对建议，稚嫩，缺乏可操作性。”
虽然是毫不留情的批评，但虞归晚意外地没有感到被完全否定。至少，她找对了大部分方向，并且他指出了具体的问题，而非全盘推翻。
“政策风险？您指的是哪方面？”她抓住机会，下意识地追问，眼中流露出对知识的渴求。
周叙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内线电话，简短吩咐：“早餐送进来。”
很快，管家端着精致的餐盘进来， silently 摆放在她面前的小圆桌上。营养均衡的西式早餐，搭配着新鲜果汁。而他则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
“自己查。”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淡和疏离，“我给你资料、权限和方向，不是让你事事问我。独立搜集信息、分析判断、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没有人会永远为你提供答案。”
虞归晚捏紧了银质叉子，指节泛白。她沉默地开始进食。食物很美味，但她吃得味同嚼蜡。她明白，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教导，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难堪，也更能激发人的斗志和自主学习能力。他是在逼她撕掉依赖心理，独自面对风雨。
接下来的几天，模式几乎固定且强度惊人。清晨六点雷打不动的开始，她被灌输大量的金融模型、案例分析、商业谈判技巧，任务难度逐日递增。周叙白像个最严苛冷酷的教练，吝于给予任何肯定和鼓励，只会精准地指出她的每一个错误、每一处不足、每一次犹豫。
但偶尔，在深夜她因消化白天所学而熬夜到凌晨时，书房门口会再次无声地出现那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温热的点心和安神的牛奶。这种沉默的、近乎矛盾的“照顾”，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微澜。她越来越看不透他。他仿佛一个由绝对理性构筑的复杂谜题，冰冷的外壳下，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温度？还是说，这仅仅是他确保“投资品”保持良好状态的理性行为？
转折发生在一周后。周叙白将一份设计简约却质感非凡的邀请函丢在她正在分析的财报上。
“明晚，顾家主办的慈善晚宴。你需要一件合适的战袍，以及，”他目光扫过她依旧带着疲惫却已初现坚韧轮廓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一个符合你新身份的姿态。下午陈助理会带你去挑选礼服和做造型。”
虞归晚接过那张触感高级的邀请函，上面烫金的“顾”字刺痛了她的眼。顾家，那个在她家破产时迅速划清界限、甚至可能暗中踩过一脚、趁机吞并了虞家部分优质资产的家族。去那里，意味着要面对昔日的“熟人”，面对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
“我需要做什么？或者说，我的角色是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不泄露一丝情绪。
“跟着我，看，听，学。少说话，多观察。”周叙白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让她清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他抬起手，几乎要触到她的下颌，却又在毫厘之差停住，只是用目光仔细地、带着评估意味地描绘着她的脸部线条，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展出的艺术品，“记住，虞归晚，从现在起，你出现在任何场合，代表的不再是破产的虞家，而是我周叙白的眼光和选择。别给我丢脸，更别……给你自己丢脸。”
他靠得极近，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将虞归晚牢牢笼罩。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不是因为少女的悸动，而是因为一种清晰的、令人窒息的认知——她即将被推入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陌生的名利场，而这一次，她不再是无忧无虑、可以任性妄为的虞家大小姐，而是周叙白“投资”的“项目”，一件需要展示价值的“商品”。
第二天傍晚，当虞归晚穿着陈助理精心挑选的一袭简约却不失高级设计感的黑色缎面吊带长裙，走出顶级造型工作室时，等在外面的周叙白正倚在车边打电话。看到她出来，他对话那头简短交代了几句便挂断，目光落在她身上，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快得让虞归晚以为是错觉。
裙子剪裁极致贴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身形，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冷艳与疏离的气质。她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巧妙地掩盖了连日的疲惫，那双眼睛在眼线的勾勒下，显得更大，也更沉静，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引人探究。
周叙白什么也没评价，只是微微颔首，为她拉开了劳斯莱斯的后车门，动作优雅标准，无可挑剔。
去往晚宴酒店的路上，车厢内一片压抑的寂静。虞归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霓虹，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今晚将是第一场真正的考验，一场需要佩戴完美面具才能涉足的鸿门宴。
就在车子即将抵达目的地时，周叙白的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接起。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年轻悦耳的女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昵与娇嗔：“叙白，你到了吗？我和爸爸都已经到了，他刚才还问起你呢……还有，我听说你今晚带了女伴？是哪家的千金呀，这么神秘？”
周叙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嗯，公事需要。快到了，见面再说。”
他挂了电话，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一种无形的低气压弥漫开来。
虞归晚的心缓缓下沉，像浸入了冰水。她几乎能猜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苏晚晴，那个海城上流社会公认的、与周家门当户对，几乎是内定的周叙白未婚妻人选。所以，他带她来，是为了应对苏晚晴？还是向苏家传递某种信号？
周叙白没有解释，她也绝不会开口去问。只是那种刚刚因为新造型而建立起的一点点微薄信心，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屈辱、不安，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刺痛。她之于他，究竟算什么？一个用来应对某些场合的“工具”？一场复杂棋局里用来迷惑对手的“棋子”？
车子平稳地停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前，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展出来。侍者恭敬地上前拉开车门，喧嚣的人声、炫目的闪光灯和香槟的气味瞬间涌了进来。
周叙白率先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然后绅士地向她伸出手，动作无可挑剔。
他的手修长、干燥，带着温热的体温。虞归晚犹豫了一瞬，将自己的微凉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她感到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手指，一股坚定而短暂的力量传来。
他侧过头，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与警告：
“记住，虞归晚，从现在起，你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下面是无数的眼睛和算计。别往下看，跟着我的节奏。”
那一刻，虞归晚清晰地感觉到，她踏入的不是一场衣香鬓影的晚宴，而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危机四伏的战场。而身边这个男人，既是她此刻唯一的引导者和庇护所，也可能……是那个最终将她推向深渊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挽住他结实的手臂，挺直脊背，脸上扬起一个练习了无数次、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冷漠的微笑，迈步走进了那片浮华与危机并存的炫目光芒之中。她的高跟鞋踩在红毯上，发出坚定而清晰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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