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那通看似“善意”实则诛心的电话，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虞归晚从内到外浇得透心凉。但极致的难堪、被当作“替代品”的羞辱以及周叙白近日的冰冷态度，在短暂的消沉后，反而像一记猛烈的鞭挞，将她骨子里那份被优渥生活磨砺得近乎沉睡的倔强和韧性彻底激发出来。替代品？她虞归晚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是谁？是曾经虞家骄傲的明珠，是即使跌入泥潭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的幸存者！周叙白的冷酷，苏晚晴的嘲讽，此刻都成了淬炼她心志的熊熊火焰。她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死死地压抑在心底最深处，转化为一股近乎疯狂、不计代价的工作动力。
她不再去小心翼翼地揣摩周叙白阴晴不定的情绪，也不再试图探寻那个如同禁忌般的“芯光未来”背后隐藏的秘密。她清楚地知道，沉溺于这些无谓的情感内耗和猜测，只会让她更加被动和可怜。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用绝对的实力和无可挑剔的专业表现，来证明自己存在的独特价值，而不是作为一个模糊的、依附于他人的影子。
白天，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陈序的团队进行第二轮深度尽调。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记录和观察，开始主动出击，提出的问题更加精准、刁钻，甚至开始尝试运用周叙白灌输的金融知识，构建简单的财务模型，来交叉验证星耀科技那份描绘得天花乱坠的盈利预测的合理性和可实现性。晚上，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台灯的光晕成为她最忠实的伙伴，陪伴她啃读那些艰深晦涩的行业分析报告、技术白皮书和复杂的专利文件，常常到凌晨两三点，灯光才依依不舍地熄灭，映照出她日渐清瘦却眼神越发专注坚定的侧脸。
周叙白将她的这种近乎自虐式的拼命尽收眼底。他依旧沉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不再像冲突之后那几天一样，刻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压。有时深夜，他处理完工作从书房出来，经过虞归晚房间门口，看到门缝下依旧顽强透出的那一线光亮，他会脚步微顿，在寂静的走廊里驻足片刻，阴影笼罩着他深邃难辨的神情，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一周后，项目组内部召开关键决策会议，议题明确：是否建议启动对星耀科技的下一轮投资谈判，以及确定谈判的底线和策略。陈序代表团队做了综合评估报告，基调是谨慎乐观。报告承认了存在的知识产权风险和管理上的瑕疵，但最终结论倾向于星耀的核心技术领先性和所处的巨大市场风口，依然值得承担一定风险进行下注，建议进入谈判环节。
会议气氛偏向推进。轮到虞归晚补充发言时，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打开了连夜精心准备、反复修改的PPT。她没有重复陈序已经详细阐述过的观点，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也更可能引来争议的路径——直击那些可能被华丽数据所掩盖的、更深层次的要害。
“我基本同意陈特助对星耀技术潜在价值和市场前景的判断。但基于近期更深入的交叉验证，我想补充三点可能被当前报告低估或忽略的、潜在的系统性风险。”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目光平稳地扫过在场每一位资深分析师和项目经理，最后，勇敢地迎向主位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周叙白背靠座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铂金钢笔，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第一，是供应链风险，这可能是一个致命瓶颈。”虞归晚切换幻灯片，展示出一张复杂的对比图表，“星耀在其商业计划书中明确宣称，其核心芯片的代工合作伙伴是行业龙头台积电，并以此作为其量产能力和成本控制的重要背书。然而，我交叉比对了台积电近两年公开的财报、产能扩张计划以及高端制程（7nm及以下）的客户分配数据，再对比星耀自己预测的、极其激进的出货量时间表，发现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缺口。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考虑到台积电现有产能已被几家科技巨头瓜分殆尽，星耀也绝无可能在其宣称的时间点，获得足够的高端制程产能来支撑其所谓的‘大规模量产’。这意味着，要么他们的量产时间表是过于乐观甚至虚假的，要么，他们存在未向投资者披露的、技术成熟度或稳定性存疑的备用供应商，而这将带来巨大的产品质量和交付风险。”
会议室里原本有些松弛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几位原本倾向于投资的分析师露出了惊讶和思索的表情，开始交头接耳。供应链是硬件公司的生命线，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如果属实，确实可能成为阿喀琉斯之踵。陈序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开始快速翻阅手头的资料，显然这个角度是他之前忽略的。
“第二，是核心客户真实性与订单可持续性的风险。”虞归晚再次切换幻灯片，展示出一张她精心梳理的关系图和时间轴，“星耀提供的意向客户名单看起来非常华丽，包括了多家国内外知名车企和消费电子品牌。但我通过检索这些公司近期的财报电话会议记录、公开的产品路线图规划以及高管公开言论发现，名单中至少有两家主流车企已明确表示，其下一代旗舰车型将采用其竞争对手——‘视辰科技’的视觉解决方案。而另外几家给出的所谓‘意向采购量’，也远远低于星耀财务预测模型中所依赖的基础假设。这种明显的矛盾，让我有理由怀疑，部分意向书可能存在较大水分，甚至是出于某种目的的‘友情赞助’，其转化为真实订单的比例和可持续性，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质疑客户真实性，这几乎是直接挑战项目基础的行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陈序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
“第三，也是最关键、最需要警惕的一点，”虞归晚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她调出了一份看似不起眼的、几年前某学术会议的线上日程截图，“这是三年前在苏黎世举行的一个规模不大但规格很高的AI前沿技术研讨会。根据当时公开的议程安排，星耀现在的CTO李博士，原定有一场关于‘仿生视觉识别算法’的主题演讲，但临时以‘个人原因’取消了。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点，在相隔不远的另一个欧洲城市，发生了一场涉及某家名为‘Vision Prime’的初创公司的技术泄密与商业纠纷案，该公司当时的核心技术方向，与如今星耀科技宣称的突破点高度重合，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虽然我目前无法证实李博士的临时取消与这起纠纷案之间存在任何直接关联，但这种高度敏感的时间点和领域上的巧合，让我们必须对李博士个人履历中这段语焉不详的‘空白期’，以及星耀核心技术的真正来源和纯粹性，打上一个更大的、红色的问号！这涉及到最根本的诚信和潜在的法律风险。”
她说完最后一点，放下激光笔，静静地站在那里。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落针可闻。她提出的这三点，单独看或许都不是能一锤定音的致命证据，但它们像几根精准的尖刺，从不同角度，扎进了星耀科技那个被资本和故事吹捧起来的、看似完美无瑕的商业计划气球上，指向了其光环之下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系统性风险和诚信瑕疵。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助理”或“初学者”的工作范畴，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和经验的、难得的商业嗅觉、缜密逻辑和挖掘隐藏风险的能力。
周叙白停止了转笔的动作。那支铂金钢笔静静地躺在了桌面上。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虞归晚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要穿透她的表象，直视她内心的想法。他就这样审视了她足足有十秒钟。那目光里，少了之前因“芯光未来”而起的冰冷怒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不带任何预设偏见地，“看见”了这个他一手带入局的、看似柔弱的女人所蕴含的能量。
“供应链和客户真实性的问题，列入高风险清单，陈序，你亲自带队，在一周内完成补充调查，我要看到确凿的证据链。”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听不出丝毫喜怒，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虞归晚身上，“关于李博士个人背景和那段历史的疑点，虞归晚，”他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你单独整理一份尽可能详细的报告，包括所有你找到的间接证据和推理逻辑，直接发到我的私人邮箱。”
他没有说“做得很好”，没有任何公开的赞许或表扬。但这句“直接发给我”，以及将如此敏感的调查任务单独交给她，意味着他高度认可了她所发现问题的潜在价值和严重性，并且将其重要性提升到了需要他亲自关注和判断的级别。这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口头夸奖都更有分量的认可，是一种基于能力的、有限的信任。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虞归晚回到自己的工位，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胸腔里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和成就感。她证明了自己，不是靠讨好奉承，不是靠运气，而是靠实打实的、经得起推敲的分析和敏锐的洞察力。她为自己赢得了一寸立足之地。
傍晚，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司时，周叙白的首席秘书却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递给她一个包装低调却难掩精致的黑色硬纸盒。“虞小姐，周先生吩咐把这个交给您。”
虞归晚疑惑地接过，道谢后打开。里面是一套最新款、顶配的超轻薄便携式电脑，以及一套正版的、价值不菲的专业金融数据分析软件授权码。这正是她最近在处理复杂数据时，深感吃力、内心渴望却因价格昂贵而从未敢开口提及的工具。盒子里没有卡片，没有任何留言，简洁得如同周叙白本人。
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盒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难言。这算是……对她今天表现的奖励？还是对之前那次激烈冲突的、某种隐晦的补偿？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周叙白。他可以在前一秒因为一个名字而雷霆震怒，仿佛她触碰了不可饶恕的禁忌，也可以在下一秒，因为她展现出的专业价值而给予最冷静、最实际的支援，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
但无论如何，她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冻结的关系，因为她在专业领域的这次果断“亮剑”和有价值的贡献，发生了某种微妙的、不可逆的转变。那道因“芯光未来”而产生的深刻裂痕依然存在，坚硬的冰层并未融化，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基于实力和利益的暗流开始悄然流动。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开放办公区的隔断，望向走廊尽头那扇始终紧闭的、象征着权力和距离的办公室门，眼神渐渐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未知的挑战，无论周叙白内心深处藏着怎样的秘密，她都会沿着这条自己选择的道路继续走下去，用绝对的实力和不断的成长，为自己赢得真正的立足之地和不容轻视的尊重。
这场关乎命运的巨大赌局，她才刚刚开始认真下注。而手中的新电脑，就是她的新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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