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起上半身,从床上缓缓坐起,面容平静,掠过一遍周遭。
入目是一间朴素的屋子。一应器具干净整洁,布局简单,看着却极为舒心。最后,视线落到不远处,躺着的少女身上。
蒙面男子名唤缙言,是燕江寒手底下的暗卫兼心腹。
以为他担忧药效,缙言取下面巾,颇有些沾沾自喜,道:“王爷放心,此种迷香无色无味,使用后很快便会消散,于体内也不会被人察觉,至少会让人睡上一炷香的功夫。”
现在时节是晚春,地面有几分寒凉。
燕江寒收回眼,没搭理他的话,也没再考虑其他的,心里正暗自思量,等会她醒了,如何把这场景圆过去。
躺了几个时辰,手脚麻木,他转了转手臂,又舒展了下身子,刚刚转醒,声音可见地沙哑。
他背靠着软枕,阖上双目,缓声问:“洛青海那边如何了?”
“已准备妥当。”缙言放低声线:“线索也已放出,若是洛凌云不蠢,应该不日就能查到。”
像是在闭目小憩,燕江寒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缙言看了眼他肩上的伤势,担忧道:“王爷,您的伤?”
左肩头适时传来一阵疼痛,燕江寒睁开眸子,侧目睨了一眼。肩头缠着层层精帛,还打了一个结实的结。伸出指间,随意绕了那尾结一圈,厌恶地别开眼:“无碍,你不是给我解毒了?”
伤口在肩头,为了方便处理,下半截衣袖被齐齐裁断,一整条手臂裸露在外。条条青筋交错,顺着流利的线条往下,犹如奔涌的河流将要涌出。
除却脸色煞白,燕江寒从醒来后,便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
“王爷。”缙言没忍不住,还是多嘟囔了两句:“此番您以身犯险,实属不该。您可别忘了,我们回上安的目的,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属下等人可如何是好?”
“本王自有分寸。”燕江寒冷冷投去一眼,暗卫瞬间噤了声,不甘地垂下头。
当时情况紧急,若不这样做,只怕会坏了他的大计。提前服用了护住心脉的药物,这点小伤,本就不值一提。
“再者。”他嗤笑了声,“本王的那位兄长,可不是傻子,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自己。”
箭上那点毒性,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若是剧毒的药物,来路和用途必须得登记在册。那老头子如此多疑,又看重洛青海,怎会不知他们几个心里头的盘算?
倘若洛青海在皇城脚下,堂而皇之地出了事,只需顺着这条线索,稍稍严查,这把火便能烧到他们身上。
只要人不蠢,绝不会大张旗鼓地使用剧毒。用一些常见的毒药,设计让他孤立无援,慢慢死去,最后把死因,推得离他们远远的。
看起来是个极好的谋划,可惜还是蠢笨了些。只有蠢人,才会花大把时间,做这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
主子做事一向自有考量,缙言没再追问,转而回禀起了另一件,早已吩咐下去的事:“那边人马已经安排妥当,成王身边也已安插好人手。”
天色不知何时愈发的暗,桌上放着两盏烛火,摇曳闪烁,竟衬得屋内更亮了几分。燕江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指尖覆上,试图遮住那片火焰:“你点的?”
缙言摇头:“是那洛家嫡女。”主子向来不喜光线太亮,他急忙上前,取过一盏吹灭。
随着一盏灯烛熄灭,仿佛少了阻挡,沉沉的暗色争先恐后,涌了进来。燕江寒望向窗外,漆黑暗淡一片,分不清是将来临的夜色,还是那双眼。
他收回手,随意松了下肩头的结扣,胡乱扯开:“嗯,无事的话,先退下吧。”
习武之人五官敏锐,屋内存在着第三个人的气息,是一股浅淡清幽的帐中香,心头莫名烦乱,无法忽略。
丫鬟不知何时会回来,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踪迹,毕竟他也不想乱开杀戒。
得到吩咐,缙言无声退下,临走前又查看了一番地上的人,确保她还处于昏迷之中。
暗卫功夫不差,窗棂轻微作响,只听见一丝风声,转眼间,屋内便没了踪影。
虽然解了毒,但这伤,却是实实在在捱了几个时辰,没有及时救治,伤口也要溃烂引发热症。若不是他那好兄长追得紧,何须这般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想到这儿,心底更加烦躁,连带着肩头的痛楚也一并加重,浮现了上来。
确认暗卫离开后,脸上才微微露出一抹痛意。挺直的肩颈松缓了些,他微蹙着眉头,抬手转了下胳膊,轻轻吸了口气。
小伤,却磨人。
想到什么,燕江寒突然抬起眸子,眸光阴冷,一寸寸掠过地上的人儿。像打量着一件宝物,估算着她的价值。
他掀开被褥,赤着脚走下床塌,屋内悄然寂静,唯独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暗夜潜伏的毒蛇,窥见了猎物,伺机而动,慢慢靠近,吐着信子缠绕而上。
一片阴影落下,笼罩在了少女头顶。
他单膝跪地,半蹲在身侧,目光沉沉地直视。不加掩饰,**,肆无忌惮地,端详着她的脸。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在北境这十多年,他一直听闻过她的故事。
洛家嫡女,生来身份尊贵,堪比皇亲国戚。纵使脾性娇纵,蛮横,也因为投到一个好胎,被无限纵容、宠溺。
一朵被悉心呵护的娇花。
心底嗤笑了声,他俯下身子,提起一边唇角,卷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他最是厌烦这样的女子。但好在心思蠢笨,易于拿捏,不用费上多大的心思。
底下指尖一僵,倏然,一双眸子没有预兆地睁开。清澄透亮,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眼底。
像极了北境那条河流,常年冰冻。只在夏日,会短暂地融化一些。捧在手心,带着一点凉意,又漾着一丝暖,温温热热。
沉寂的那片幽潭,轻轻被搅动了一瞬,很快趋于平静。
燕江寒迅速地抽回手,捂在肩头。长睫垂下,掩住了眼中的情绪。未等她反应过来,先发制人地关切道:“醒了?”
“……江寒?”洛须衣揉了下鬓角,慢腾腾从地上坐起,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下意识观察着他的脸色,“你好些了吗?”
见他捂着伤口,她轻轻皱眉:“王大夫说了,你的伤势很重,箭上还有毒,醒了怎么不在床上好好歇着?”
燕江寒握拳轻咳了声,移开手,吃痛地吸了口气。声音低沉,略带了几分委屈:“伤口太疼,被痛醒了。”
他抬起肩头,眼神控诉道:“不知是哪位大夫的巧手,这结打得松垮,我这血,怕是要止不住了吧?”
王大夫行医几十载,怎会连个伤口的结扣都打得松垮?
洛须衣自然是不信,探出上半身,凑近查看。布带松散,确实包扎不住伤口。
燕江寒懒懒道:“看吧,我怎么会骗你?”
他单手扯住一段,嘴角靠近,尝试着重新打上一个结,几番下来,折腾得手软无力,却还是没有成功。
洛须衣叹了口气,扬了下下颌,稍稍坐近了些:“我来帮你吧。”
燕江寒停下手中的动作,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倒是可以。”说着,又点了点地面:“不过,你要不要先起来?”
他轻挑起一边眉梢,懒声道:“没想到,你们大户人家的小姐,癖好倒是挺多。”
身下传来一股凉意,洛须衣终于回过神,“我怎么躺在地上?”
坐了许久,她摇晃着站起。脑袋还有些迷糊,睁开眼便见到了江寒,第一反应只顾着他的伤势,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儿。
先前她好像突然很困,然后就,倒地睡着了?
洛须衣不明所以,环视了下左右,屋内布局没有任何变化,东西也没有翻动的痕迹。
竭力思虑间,手腕覆上两指,冰冰凉凉,就像刚刚融化的山巅雪。肌肤相触,血管中好似有一只小虫爬过,传来一丝痒。
她诧异地瞪大眸子,还未来得及出声质问,他的动作更快,迅速抽回了手。
燕江寒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佯装高深,道:“短短一日,忧思过重,血气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回去好好睡一觉,便没有大碍。”
洛须衣有些惊讶:“你会医术?”听说父亲下落不明,她的确郁结在心,但是不是这个原因,她也无从知晓。
燕江寒犹豫了小会,两眼无辜,不确定地出声:“算是会一点?”
他两颊挂笑,语气似乎有些怀念:“年少时多看了几本医书,耳濡目染,总算是会一些。”
洛须衣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这人不仅会武功,还会医术,看起来到像是多才多艺。
等他在床边坐下,学着之前那个结的样子,洛须衣依葫芦画瓢,指尖翻转,慢吞吞缠了个结:“对了,王大夫说你今晚可能会发高热。”
若是挺不过去,可能性命攸关。不过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对此,燕江寒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一直注意着肩头那双手,痞笑道:“放心,死不了。”
那张脸脆弱得像一张白纸,一戳即破,唯独长了一张嘴,嘴硬得不行。
洛须衣停下动作,淡淡地剜了他一下,“不用强撑着。”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受了那么重的伤,本就不需一直强颜欢笑。
笑意泞滞在嘴角,燕江寒微愣,视线移到她脸上,见她满脸认真,一字一句道:“这里很安全。”
像三岁的小孩子得到一颗糖果。他默默垂下眼,罕见地没有回嘴,安静了下来。
安静不过片刻,缠绕的布带触碰到伤口,他拧眉,吃痛地低呼了声:“大小姐!轻点!”
洛须衣慌乱地眨了下眼,力气用得更小。
包扎好后,她伸出手,自然地碰了下他的额头:“现在还没有发热,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我去看看三娘和王大夫那如何,有没有把药煎好。”
少女手上的温度要高一些。突如其来的触碰,温热软绵,一瞬间,整个背脊紧紧绷住。
燕江寒愣怔住,很久没有人摸过他的额头,久到他竟然有了丝怀念,甚至产生了些,想要死死拽紧的冲动。
洛须衣丝毫没意识到,这一举动有何不妥,在她看来,只是在照顾一个受伤的人。
她转过身,额心温度离开,与此同时,腕间被一只手掌轻轻拽住。
火苗轻轻摇曳,少女的影子轮廓被描绘下,落在他的身上,一实一虚,无缝贴合在一起。
他抬起头,眉眼伏下,眼眶带着点湿润。像极了一只被削掉利爪的猛兽,可怜巴巴地直视着她,声音是头一次的软。
“你,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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