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发言
摄影师轻轻转动镜头环，画面缓缓拉近，那标志赫然跃于众人眼中。周围几名采编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嘈杂声在某一瞬间消失了，随后才终于有人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和身边人确认，“那个是北舟城的徽标对吧？”也有人压着嗓子低声说，“这下爆了。”
朝城与北舟城有“合作”已经不是新闻，从上一次张结海来访，就有小道消息传了出去，也有游子龙是炎家私生子的传闻。朝城官方不仅没有辟谣，甚至还有几分乐见其成在里头。毕竟有北舟城在前面顶锅，许多解释不清的事情都可以一推三二五，甩给北舟城，而南八区其他的势力总不可能去找北边这庞然大物去确认。
严老大的脸色这下子是真的黑了。
“……请问。”《文明遗音》的记者迅速上前，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专业，他举着麦克风对着镜头，克制的声音中隐藏不住压抑的兴奋，“这是否说明，北舟城的人员已正式驻扎在朝城？”
“这是否意味着朝城与北舟城之间正在推进某种形式的深度合作？是否涵盖医疗科研、异能临床，甚至安全协定等方面？”
《西城联播社》的记者也反应过来，紧跟其后，语气甚至明显更为犀利直接，“此前有关北舟城直升机降落朝城的消息虽未由官方证实，但在多个聚居地间已广泛流传。请问这一现象是否意味着北舟城已介入南八区的战略重建？朝城当前的决策核心是否正从原先的民事结构，向以军事与北方技术力量为主导的模式转变？此外，围绕‘新人类计划’残余势力展开的行动是否已超出清剿范畴，演变为新一轮区域整合或实验介入？”
严冬那个神情看起来就像要当场把采访话筒给咬断。
正是此时，游子龙推开门，从走廊尽头的病房探出头来。见着严冬狼狈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打了个响指，指尖升起一簇跳跃的火苗。记者们当下看过来，也几乎是同一瞬间，长枪短炮的几个大型摄录机就转向了他，采编低声交谈，“这是不是沈城主身边的那个？”“传闻是北舟城炎家私生子那个？”随后记者们放弃了严冬，朝着游子龙一拥而上。
游子龙上次见到这种阵仗还是被丧尸包围。
他往后缩了一下脖子，咽了一口唾沫，随后勉强露出个笑容，“都安静一点，一个一个来。”
可说了，沈让专门交代他别太凶，他只好压着满心愤怒，出来见见这帮不速之客。
“请问您是游子龙吗？那病房里面是否是沈让城主？”这回《文明遗音》的记者反应更快，她客气地点点头，压低了音量，操着专业而好听的声音，将话筒递到了游子龙面前。
病房顾忌沈让怕冷，暖气开得高，游子龙只穿了一件贴身黑色背心，下身是一条体能服的黑色长裤，宽肩窄腰长腿，漂亮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他年纪本来就轻，有一种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味道，像是半野生的狼崽子，龇牙咧嘴，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可年轻的面庞压着几分不愉，没发作，于是又带着一丝驯服的乖巧。
“我是游子龙。”他吸了一口气，勉强咧开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这个确实是城主沈让的病房。”
说到“沈让”的时候，他的舌头微微打了个结。他极少连名带姓地称呼沈让，更多时候是称他为长官或者让让，更依赖，更亲昵。而此时，沈让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丝陌生，又令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
“他还在休养，不太方便。让我来接待你们。”
“我是他的哨兵，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会转达他的意思。”他第一次对外这样介绍自己，脸上不自觉地烫，很快升起一片绯红，衬得人一下子又亲和了许多，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个傻乎乎挠头的愣头青。他微微抿了一下嘴，无意识地挺了挺胸，还挺骄傲。
“请问，沈城主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否稳定？邵云征目前执行的‘先军’政策，与沈城主一贯的作风不符，请问沈城主对此是否知情？”
游子龙的眉头一皱。
从个人感情角度看，他其实一开始很讨厌邵云征。他站在沈让的一方，所有人都说邵云征是沈让的政敌，他也亲眼见过两人针尖对麦芒的样子。可前阵子沈让失踪，邵云征率军援救，他与其有过短暂的相处，凭良心说，他不喜欢邵云征，但也算不上讨厌。此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抵触，不是对邵云征，而是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人。
“风宁主官近期的行动是城主授意的吗？”
“朝城与北舟城达成合作的传闻是否属实？”
记者们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一句接着一句追问。
十年来，朝城这个中型人类基地保持着世外桃源般的神秘，传闻满天飞，真正的信源却寥寥无几。沈让虽然名声在外，但鲜少公开露面，外界对这位“朝城之主”的了解大多来自传闻。
在这个时代，大环境下资源匮乏，政权混乱，真相是一种珍贵的稀缺资源。
在游子龙从病房出来之前，沈让交代他，不要对这些记者太凶。游子龙不理解沈让为什么会对这种近似于冒犯的打扰如此包容，沈让只是说，在丧尸潮的时候，也是他们这些人背着摄像机和采访稿，穿越焦土和铁丝网，在末世的残火中记录下人类的文明。
游子龙此时没感受到文明，只感觉耳鸣。
病房里的沈让靠在床头，睁着眼，偏着头，听着外头的喧闹。
呼吸机规律地吹起他的胸腔，那些骨头在抢救中断裂，胸口的大片淤血还没有散开。他四肢无力，动弹不得，被摆放在良肢位，盖着被子，脸上血色极淡。这不是个适合见人的模样。
“你代我回答吧。”他慢悠悠地开口。
门口的哨兵当下听到了这一句。
结合的哨兵向导具有非同一般的精神链接，其中默契好的甚至只需要动一个念头，无需语言交流，就能在战场上合作无间。游子龙虽然没这个本事，但在精神力的引导下，也能轻易从嘈杂中捕捉到沈让微弱的话语声。
沈让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像风吹过燃尽的线香，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他慢慢地说，游子龙就一句一句转述出来。
“我被绑架的事情，确实与新人类计划有关，但其实也算是我和阎罗王的私人恩怨，现在事情也算是了结了。自去年年中，北上丧尸潮爆发，死去的同胞已经太多，我不希望看到灾难再次蔓延。”
“北舟城的人在这里，只是协助医疗部，为我提供一些治疗方案。目前这是私人的关系，但我确实希望促成朝城与北舟城的合作，希望北舟城能够进一步开发我的植物系异能，在未来，对我们进行技术支持，让咱们朝城的每个人都能吃得饱饭，不会饿肚子。我相信这是每个人的希望——”
转述到一半，游子龙喉咙有些发紧。
他没想过，沈让的发言会是这个风格的。
私下相处的时候，沈让从不煽情，问什么都是“没事儿”，再问得深了，就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他以为沈让也会以这样的态度回答记者的问题，也许很犀利，也许很官方，但他偏偏没想过现在这样——
不知别人听懂了多少，可他听出来了，沈让是在预备一场道别。
纵然这些天没有再提，可沈让去意已决。
走廊越来越安静，甚至呼吸机的噪音、沈让微弱的话语声，都能被录音设备直接提取到。游子龙没有对沈让的发言做出任何篡改，只是眼圈渐渐红了。他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北舟城医疗组的人，很快又把目光落在那些记者身上。
“我有一句自己的话想说。”游子龙忽然开口。
“我不懂种菜，也不懂什么局势。我就希望长官能平安健康，早点好起来。”
他这句话说完，现场短暂沉默了一下。
有人下意识按了暂停键，停掉了录音，似乎是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尊重，也有人轻轻摘下耳麦，揉了揉眼角。光线从走廊那头斜斜透出，在游子龙身后拖出一道影子，把他衬得像个孤零零的岗哨，挡在摄像机与病人之间。
《文明遗音》的记者低头看了眼提纲，似是犹豫是否继续追问。
《西城联播社》的女记者抿了抿唇，举起麦克风却没有立刻开口，片刻后，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沈城主，是打算退出权力中心吗？”
“风宁主官是否继承了您的意志？目前看来，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与您原本的理念背道而驰？您会考虑让您的哨兵作为代执行者吗？”
病房中，帘子后面的人静了一瞬。
沈让的声音没有立刻响起，只有呼吸机规律的“嘶嘶”声持续响在耳边。游子龙本能地皱起眉毛扭过头想去看，敏锐地捕捉到那股低微的气流声轻微错乱了一拍。
沈让动了一下。
沈让太虚弱了，其实无法完成什么真正的动作，那一瞬间不过是极轻的肌肉抽动，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刺中了他的内心。他没有咳嗽，也没有作声，可单单是那片刻的寂静，就让游子龙的神经猛然绷紧。
事实上，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情，沈让是不知道的。游子龙略有耳闻，医疗部上下其实也听过几句风声——风宁“倒向”邵云征了，甚至有人说她背叛了沈让。可这话他不敢告诉沈让，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拿这些事去烦他。
“我理解外界对权力更迭、合作背景的关心。但对我而言，不论是我，还是邵将军，或者是风宁，我们都不该成为谁的阵营象征。”
“我建立朝城的初衷，是让大家在这漫长寒冬黑夜里活下去，齐心协力走向黎明，阳光终会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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