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此山中
记者队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五楼，只留下满室诡异的沉默。
北舟城的医疗队一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颇有一种被朝城摆了一道的压抑火气。他们是炎溯养的医疗组，虽有北舟城的编制，但不受其他将领调遣，自然也不代表北舟城军方的意志。此行的任务更是只有一条——救治沈让，并把人带走。他们无意参与进任何南八区的纷争，可朝城此举却把他们暴露出来，甚至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游子龙和严冬钻进病房。游子龙骂骂咧咧地嘟囔，“什么无良记者，全都烧死！”严冬低头清了清嗓子，用肩头撞了一下游子龙的胳膊，随后不做声地走到一旁，“十分忙碌”地帮沈让收拾起桌子，顺便按下了监护仪上的测量键。游子龙顺着严冬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沈让闭着眼，眉头微微皱起，眉心压低，嘴角也抿成薄薄的缝。
饶是再怎么有修养，他现在也很难摆出好脸色。
游子龙顿时大气也不敢喘，轻手轻脚地凑到沈让面前。
“让让——”
沈让难得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沈让一贯宠着游子龙，纵然是在说不出话的时候，也会用眨眼来回应。这身体已经够令人操心，他不希望自己再让游子龙多一些要担心的事情。
游子龙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慌张。他连忙将手掌伸到沈让的额前，先试了试体温，又伸去沈让后颈。沈让腋平面以下瘫痪，自主神经调节紊乱，很多身体不舒服最终都会以另一种形式体现出来，很多时候就是颈后出冷汗。游子龙摸了摸，那里的皮肤干爽温暖，肌肉略微有些僵硬，他松了一口气，轻轻捏了两下。
“让让，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他问。话说了一半，听见血压袖带放气的声音，监护仪“滴”地发出一声提示音，是最新的测量结果。游子龙抬头看了一眼，见着数据尚且漂亮，这才抿了一下嘴角，将剩下的追问憋了回去。
“让让，我以前都没想过朝城的‘朝’居然是朝阳的意思，我以为就是随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点少年气的兴奋，像是试图借此令沉默不语的人多几分鲜活气。他顿了一下，“其实我以前有好多事情都没想过。”
“我总觉得，每个人类基地的管理者都是特别厉害的大人，这些基地有自己的运行规则。”
“不是说让让不厉害的意思。”
“我就是觉得……”他慢吞吞地措辞，“我以前觉得哨兵向导天生就很厉害，朝城的城主应该天生就是大人，无论做什么事都特别确定什么的对的，要怎么办。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哨兵向导厉害，是因为他们刻苦学习刻苦训练，我们让让厉害，是因为让让要响很多很多事情，要操心很多很多事。”
“但是让让，小火龙还有一个感觉，呃，感，感受，不对……感悟！对，感悟！”
沈让终于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无神的双眼微微张开，眼睛定定地“盯”着被子的边缘，眉间稍稍舒展开一点。
“平哥喜欢看书，老三喜欢听什么历史啊英雄啊什么的故事，平哥经常给他讲，我就也听过好多。我以前觉得那都是故事，离我可远了，可是我听你说，朝城就是想让大家在黑夜里活下去，等到早上太阳生气起，我突然又觉得，咱们也可以是故事里的人。”
“咱们和历史和故事没什么不一样，可能以后的人会说，咱们这里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们那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我们在现在这个时候，其实是不知道对错的，是不是？”
严冬听到游子龙这一番发言，略有惊异地转过头去，多了看了两眼。只觉得今天这“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中的这位“没头脑”好像开始长脑子了。
沈让却还是没有回应，甚至还有些困惑，那表情像是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游子龙的语言组织能力本来就不算好，他说不明白，险些把自己绕进去。他表达不出自己在那一瞬间的震撼，像是自己忽然置身于恢弘的历史之中，见证着故事里那个名垂千古的异能者，又在几秒之后，忽然意识到这故事里伟大的城主，其实只是一个和他一样，在这末世茫然无助，摸着石头过河的普通人类，只是比他缜密，比他聪明，还比他勇敢——勇敢得多。
他把自己噎在原地，好半天只从打结的大脑中扯出来一句话，囫囵把其中的逻辑糊弄过去，“反正——让让很厉害，让让大人不记小‘卡拉米’过，就别和那些傻**记者们生气了。”
严冬无语地收回目光。
“我知道了。”沈让说，“我没事。”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不怎么有精神，眼角挂着疲惫，却与这些天病着的时候不同，更像是平时那个久居高位运筹帷幄的上位者，正盘算着什么大事。游子龙听到这一句回应，战战兢兢地闭上嘴，他和严冬做了个口型，两人来回做了几回手势，他偷偷溜出房间，又跑自己的“小厨房”去了。
医疗组的休息室，低低的交谈声传来。
“……现在情况不够稳定，我不同意。”
“难道你想搅进他们南八区的政治斗争里？我就说不该给他装发声阀，这人不是省油的灯。现在不走，迟早会掺和进去。”
“我是大夫，不是政客。”说话的人语气不悦，“我只负责救人。他现在还在呼吸机上，撤离风险太高。再说了，我没觉得他对媒体说的话有什么问题——那你想让他怎么说？”
“问题不是他说了什么，是他说话这件事本身。”反驳的人压低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后槽牙，“你以为那些记者怎么上的五楼？这种节骨眼上，媒体接触来病人本来就很不合理，就算需要他作为城主发言，找一个代言人很难吗？他的哨兵完全可以出面。为什么要记者闯到这里？”
“就算他没想利用我们，你以为这些记者怎么来的？这事儿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南八区你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现在‘那边’的态度很暧昧，这个关头和南边的新人类计划扯上关系，你就不怕被借题发挥？你有没有一点政治嗅觉？”
……这样吧。”另一个人忽然开口，是医疗组的领队，她似乎有些疲惫，叹了口气，“各退一步。”
“在没有新的上级指令之前，不允许外人再接触我们的目标。”
游子龙挠挠头，露出个不知可否的表情，倒没觉得这决定有什么问题。沈让本就应该休息，至于是留在朝城，还是去北舟城，什么时候去，他其实都没那么在意。他只想要沈让活着，好好活着，别再因为北舟城的人犯那什么应激障碍，也别被朝城的人气出个好歹。
他端着热可可钻进沈让的病房。
沈让如今肾功能好转，能吃的东西也比之前更多，只要严格控制钾、钠和水不过量，严老大也对游子龙的投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老大从前怀疑过沈让有神经性厌食，也试图按照专业的护理方式“强迫”沈让习惯正常的餐饮结构，但如今沈让成了这个样子，能吃点什么总比什么也吃不下好。
游子龙试探着看向严老大。
严老大转头过来对着游子龙比了个“嘘”的手势。
沈让面对着窗户，侧躺着，背后用几个体位枕支撑着。厚重的被子容易压着沈让的脚，加重足下垂，也不利于骨折愈合，严老大和游子龙经常用枕头把他的双下肢垫高，避免水肿，然后套上毛绒袜子，再盖一层轻薄的毛绒小方毯保暖。
可此时严老大把他被子毯子都掀开了。
他双腿绑着气压泵用的腿袋，原理与血压袖带有些像，白色的塑料质地，外层带一点绒布一样的手感，从腿根到脚踝围成一圈后靠魔术贴固定，脚踝出连着气压泵的管路，不断变换充气。膝盖处空出来，夹着软枕，用以将细瘦的膝盖分开，避免在气压泵放松时细瘦的骨突处摩擦压迫，生出新的压疮。
“怎么了？”游子龙做了个口型问。
“体温有点高，三十七度五，先散一下热试试。”严老大说。
照顾沈让这件事，游子龙已经做得很熟，从前是衣食住行，现在是吃喝拉撒，兼半个护士。
这体温听着不像感染，属于低热，介于发烧和不发烧之间，沈让大部分的身体动弹不了，病中血液循环尤其不好，很容易体温低，所以病房暖气温度开得偏高。可同样的，沈让没办法散热出汗，如果暖气太热，他会胸闷头疼，情绪激动或是累着了，也会引起体温波动，都得靠照顾的人仔细观察调控。
游子龙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端着热可可，弯腰拿在沈让鼻尖，左右轻轻晃。那热可可是可可粉与营养奶昔冲兑的，口感比寻常的热可可粘稠，但闻起来确实香。可惜沈让用着呼吸机，气流不过鼻子，是从颈部的气管切开处吸入的，嗅觉也就闲置了七七八八。
严老大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人。
游子龙却乐此不疲。
我好像又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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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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