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回护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半掩着,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从走廊踏入病房,风宁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游子龙坐在病床一侧,脑袋垂着,显得疲惫,眉头隐隐皱着。他听见推门声仰起头来,与风宁对上视线之后才展颜点了点头,风宁抿着嘴角,朝着他打了个招呼,随即将目光转向病床上的人。
病床上的人瘦弱憔悴,压在被子外头的两只手臂没有衣袖遮掩,骨骼之间缺乏肌肉支撑,脂肪也耗尽了,深深凹陷下去,分明是年轻平整的皮肤,缺显得枯槁。复杂的管路与机器连接在他的身上,犹如沉重的镣铐,如果不是知道这些仪器用以维持生命,恐怕会觉得它们是要榨干这个人的最后一丝血肉。
她无意识屏住呼吸,耳边响起蔡清先前的话,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似乎不敢再用这些琐事打扰他。
她如雕像一般杵在门口。
沈让却如有所察。
他虚虚睁开眼,眼里却没有如从前那样明亮的光,依旧是乌黑恍惚的,只是朝着她的方向侧耳。细微的动作连带着呼吸机的交错的管路打着晃,清瘦的颈部微微颤抖,他动了动嘴唇,游子龙立马凑上去,换上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是风宁来了。”
风宁低下头,干巴巴地吞了一口唾沫。
沈让半靠在床头,神色恹恹,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他嘴角向后扯了扯,朝着她的方向略微一点头,缓缓发出一点声音,夹着丝丝拉拉的痰音,音色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吐得艰难。
“风宁。”
他慢吞吞地咬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风宁却条件反射一样,猛地挺起脊背,如同往常千万遍听到长官的号令,双腿并拢,昂首挺胸,应道:
“在!”
沈让从她这简单的一个字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紧张。
他稀奇地扬起了一边眉毛,只惋惜自己此时双眼看不见,否则高低要欣赏欣赏这位横冲直撞的姑奶奶此时心虚的模样。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确切来说是任由呼吸机帮助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接了下一句,“坐吧。”
游子龙赶忙站起来,把先前护士坐着的椅子拖了过来。风宁僵硬地迈开腿,往前挪动了两步,僵硬地完成了一个向右转的标准军姿,以一种与自己的双手双脚都不太熟悉的状态坐了下去。那模样就像是椅子上安装了什么重力感应炸弹,恨不得在原地扎个马步。
连游子龙都感觉出风宁的不自在。
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风宁也是怕沈让的。那就是说,自己面对沈让的时候紧张是正常的,瞧瞧这位,平日里和沈让称兄道弟没大没小,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不还是夹着尾巴怂巴巴的吗?
他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风宁看着沈让。
她日思夜想都是想来见沈让,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有苦情的剧本,一哭二闹求沈让心软,有威胁的剧本,用城民用自己威胁他留下,有理智的剧本,像个大人一样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论朝城的未来和他的去向。
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她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生怕把自己的心脏吐出来。
她只好等着沈让先开口。
其实连沈让开口的方式她都设想过——无非就是问她最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成功、失败,分别打算怎么办?她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总不能气着病人。
可沈让迟迟没有开口。
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我……”风宁终究沉不住气,她率先打破沉默,狠狠吸了口气,心一横,如同给自己壮胆,又像是硬着头皮认罪,只是低下头,连珠炮一般继续下去。“我知道你早晚都会听说,我没打算瞒你。”
“不知道你听说多少,我自己交代吧——老邵那边先军制度我顶不住,我只能另辟蹊径。我、我把外城区那块地划了出来,建了个训练营,收了很多人……不是原来作战部那种选拔,是普通人,有些连体能都不合格。我批了很多补给,拿了中央仓库里的物资,让他们吃饱穿暖先训练……”
“我刚从老谢那儿回来,我们筛掉了第一批不听指挥的,现在留下两千人出头,倒是很肯定还得淘汰不少,但每个人都有争取的机会,那些没有机会选上作战部的老幼也都有民间补贴……”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沈让脸色没有什么波动,一时间更慌了。可嗓子像是被堵住,情绪汹涌着要往外溢,却最终变成了话语,就这样一句赶着一句被挤出来。她声音越来越紧,语速也越来越快。
“我知道我做得很烂,我冲动,我幼稚,你想骂就骂我吧……哎不行你等身体好一点再骂我吧。我跟谢允吵了很多次,他能骂的都骂过一遍了,就当帮你骂过了。”
“很多人骂你?”沈让忽然接了一句。
“怎么骂的。”他问。
“我——他们——我……”风宁噎了一句。
其实百姓骂她的不多,更多的是曾经追随沈让的人,他们骂她背叛沈让,墙头草,这么快就倒戈向了邵云征。是她自己前阵子为沈让造势,让百姓替沈让祈福,让大家惦记着沈让在位时的好,如今那些人反过头来骂她,她其实没什么不高兴的。
毕竟坏事记在她头上了,就不能记给沈让了。
可如果沈让也这么认为呢?
沈让该多伤心。
“——你别外面的人胡说,我绝对没想过背叛你,不是……不是背叛……我没想过投靠邵云征,我就是没办法,这个时候城里已经很乱了,如果我和他起了正面冲突,不仅是我吃亏弄不过,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的。”
“你别生气。”她忽然垮下去,像一只炸毛太久终于泄气的猫,“我自己做事自己扛,外面人要骂就骂我一个人。等你好一点,我自己去禁闭室,关半年。你不让我当主官了也行,把我派去外城疏通化粪池……”
……
游子龙茫然地眨眨眼睛,信息量太大,他从第二句开始脑子就没有跟着转了。他看了看风宁,只觉得这人应该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沈让眉头微蹙,那模样,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压抑火气。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游子龙做贼一样看向沈让。正巧,风宁也在良久的沉默中偷偷看向沈让,两人表情一致,偷感重极了。
沈让终于抬了抬眼:“……嗯?”
“……说到哪儿了?”沈让慢吞吞地接上,“说完了?”
风宁低下头,露出修长的后颈,垂着肩头,头发丝都透露着沮丧,全然是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她是沈让养大的,沈让的脾气她知道,越是生气,越是平静。如果沈让愿意骂她,事情反倒更容易解决。
沈让向后仰了仰头,半坐着的姿势对他而言其实也有些吃力。在重力的作用下,身后的靠枕会往下滑,他颈椎受伤,肩颈部位虽然能动,但很容易肌肉僵硬,连带手臂和呼吸都发沉。今天白天被记者团扰了清净,神经痛也比平时来得更猛烈些。
针刺入指甲缝,是六级疼痛;贯穿枪伤,是七级;肛肠术后排便,是八级;全身烧烫伤,是九级。而疼痛等级的顶端,是十级。多根肋骨断裂、刺穿肺叶;心肌梗死的压榨与濒死感;以及分娩——那原本只容一指通过的宫颈口,被撕裂撑开,生生挤出如哈密瓜大小的婴儿头颅。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脊椎断裂带来的神经痛也可以达到十级。
可它与其他的疼痛不同。
神经痛不会好,它或许蛰伏,或许肆虐,轻些的时候只是身体无法定位的刺痛和麻痒,更多时候是灼烧或者电击一般,有时被烫一下,有时被电一下,可还有些时候,它不期而至,整个身体像是被卡车反复碾碎,像是通电的铁丝在血管和骨骼里反复搅拌。
这次病倒之后,止痛药的药量控制得更谨慎了,他尽可能借助精神力去与它拉扯,有时哨兵的信息素也能缓解一二。可大抵是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他没办法再向从前那样忍痛的时候保持大脑继续工作,同时装出平静的模样。
他脸色泛白,尽可能让自己不去与呼吸机对着干。
游子龙看出了他的不适,抬手将他颈后的枕头撤了下去,又将床头放平了少许。沈让没反对,风宁在一旁紧紧闭着嘴,适时地扶起沈让坠落在一旁的胳膊,捧着他的手腕轻轻放回被子上。
沈让躺回去之后舒服了些,缓了缓,终于张口。
问的却是不着边际的一句:“晚饭吃了么?”
风宁:?
游子龙:?
这唠的是哪门子家常?
游子龙试探着把手往他脑门上面伸。
沈让早就熟悉了游子龙的触碰,此时感受到额头的手掌,眉头皱起来,却不是生气,只有几分无奈。他扭头躲开游子龙的试探,又执着地问了一遍,“晚饭吃了么?”说完,他细弱地咳嗽了一声,痰音稍稍弱了些,音量提高,“别让我问第三遍。”
风宁如梦初醒,“啊?啊!噢,我啊?晚饭啊?”
“没吃。”风宁老实交代。
“那吃了再走。”沈让说,“让小火龙给你弄点。”
风宁一整个摸不着头脑。
游子龙指着自己的鼻子,“啊?我?”
“明天带点黄瓜过来,我给你种新鲜的。以后有空就过来吃个晚饭,要是事情没忙完,也可以带来忙。”
沈城主下旨。
风宁当时是完全没明白的。
她愣了半天,同手同脚地跟着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游子龙走出病房,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顿游大厨的异能特供晚餐,第二天晚上又夹着尾巴奉命带着黄瓜跑来打卡。
结果第二日沈让也没说什么,只是用异能种了几株黄瓜藤;第三日,她带着花盆来探病,把黄瓜藤移栽进去,走的时候兜里还揣了两根新鲜清脆带刺开花的黄瓜。
第四天,她刚到医疗部的时候,就有一盘拍黄瓜端了上来。她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这回她终于不再同手同脚,甚至吃完以后拍拍屁股,留下一句评价:
“跟老沈说,吃腻了。”
沈让听到这句转达,嘴角略微扯了扯,终于在第五天把黄瓜换成了地瓜。
此后,她几乎每天都会去一次医疗部,有时呆十分钟,有时呆半小时,又匆匆离去。
其实除了第一天,她就没再怎么和沈让说上话,大多时候只是在五楼安静地坐一会儿,吃一顿莫名其妙的晚饭,偷一包老卫的速溶咖啡,有时将工作文件带上五楼,一边吃饭,一边埋头继续忙自己的。
直到众人都忍不住猜测,她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或许都是“里面躺着的那位”授意的。
她才终于明白了沈让的意思。
当[鸽子]实在是很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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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回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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