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微亮,暑气蒸腾。
金漆青花缠枝香炉内的香燃尽,香灰倏然掉落。
账中酣睡的少女翻了个身,蚕丝薄被只堪堪盖住半个身子。她似是魇着了,深深蹙起眉头。
苏照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中爹爹被奸佞陷害,全家惨死。爹娘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她脚下,温热的血洇湿她鞋面。
苏照颤抖着跪下来,伸出葱白玉指,拂去爹娘脸上的尘土。
她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拭不干净,白嫩的指尖上,红的黑的混杂在一起。
忽然,一柄利剑从她后心刺入,狠狠搅动。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搅碎,剜心裂胆的痛楚传来,苏照不由得仰了下脖颈,喷出一口血。
刀光剑影中,远处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阿yan,你既有证据证明苏监丞的清白,为何束手旁观?沈仆射为人刚正不阿,怎的养出你这样冷心冷情的儿子……可惜了苏家长女,如雕如琢的娇妍女郎,就这般横死了。”
身后那柄剑拔出,苏照倒在地上,浑身发冷,意识浑浑噩噩。
她努力保持清醒,仔细辨认那人话中的细节,沈仆射之子阿yan,不知是哪个yan。
一道清澈冷冽的嗓音回道:“我要回宫复命,你自便。”
意识回笼,苏照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身上潮热,这才知自己出了一身汗。
丫鬟南絮听到动静,掀起床幔。
“娘子,您又梦魇了?”
苏照瞳孔轻颤,心口跳得极快,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近来她总是梦魇,梦中信息多而庞杂,可是每当她醒来,所有内容都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全府惨遭灭门那一幕,以及梦中最后的那两句谈话。
虽只是梦,她也对梦中那个叫阿yan的人有些怨怼。他手握关键证据,却眼睁睁看着她阖府上下惨死,当真是铁石心肠。
万幸只是梦。
南絮见苏照不说话,自顾自拿来手帕给苏照擦拭身子。
半晌,苏照掀开被衾,凝脂白玉般的双足探出,起身下榻。薄纱寝衣因动作松散开来,露出半个肩头。
南絮拿起桌案上的紫烟罗团扇给扇着风,扬声唤外间候着的丫鬟进来伺候主子穿衣洗漱。她见A黛眉轻蹙,安慰道:“姑娘,梦都是反的。”
苏照嗯了一声,疲倦地阖上眼眸。她是个懒散的性子,平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婢女给她绾发的功夫她也要闭目养神。
婢女手巧,片刻功夫就绾了个双螺髻,搭配一身藕粉纱裙,束带是豆绿色,裙子下摆绣了大片花朵和灵蝶。一身装扮清新可人,中和了苏照容貌上的那点媚,更凸显出她的娇俏。
苏照莲步迈出院门,往饭厅去。纱裙拂过门槛,留下淡淡幽香。
饭厅内人已齐了,爹爹愁眉苦脸思索着少府监内的公事,娘亲张罗着婢女布菜,妹妹吃饭还不忘带着自己的版画话本翻个不停。
苏照甫一落座,就听见娘亲数落爹爹:“一家人吃饭,你耷拉着脸给谁看。”
苏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有些不忿:“我看王少监就是蓄意为难我罢了,其他监丞呈上去的东西都顺利送去了宫中,偏只有我的被打了回来,还挨了王少监一顿训斥。幸好我又想出个上佳的主意,这次定能让王少监满意。”
苏照搅了下天青釉碗里的银耳薏米粥,下意识问了句。
“爹爹可是准备命匠人赶制木雕?”
苏徽顿时噤了声,眼神发直盯着苏照,本要取筷子的手滞在半空。
魏淑华疑惑地看了父女俩一眼:“怎么了?照儿的话有哪里不妥吗?”
苏徽瞳孔微缩,震惊不已:“我昨日刚画好木雕草图,此事只有王少监和为父二人知晓,连工匠都不甚清楚,你是从何得知?”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是一愣。
苏禾合上版画书,打趣道:“定是神仙娘娘给姐姐托梦说的!”
她年纪尚小,刚过十岁生辰没多久,一家人没把她的戏言当真。
只有苏照闻言愣了神。
苏徽眉毛拧成八字,神情愈发严肃:“照儿!”
苏照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手中的汤匙“叮——”一声砸落在碗中。
她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桃花目圆睁,肩膀瑟缩,双手紧紧护着心口,愣愣地看着空中。
苏禾晃了晃她胳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苏照从脑海深处翻出一个片段,那是前些天她梦中发生的事。
当今皇权式微,朝政被世家把持,皇帝只是个空壳子,无甚权利,能决策的无非是些衣食住行的小事。故而皇帝格外奢靡,三五不时便要少府监呈些珍奇玩意入宫,这是他难得能体会到权力在握的时刻。
苏徽命数十名工匠赶工月余,制出一尊百景金丝楠木雕。木雕上,百姓们欢欣鼓舞,赞颂圣上体恤百姓,孩童嬉戏,匠人们走街串巷吆喝,说书人、皮影匠都对皇帝称赞不已。
皮影匠手中的皇帝皮影活灵活现,几根细线牵制着皮影的四肢。
皇帝看到此处,勃然大怒,一把掀了桌案。
那皮影可不就是他自己,一个受制于人、在朝会上陪世家们演戏取乐的“玩意”!
“放肆!这百景木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蠢货做的,竟敢暗讽朕!”
“来人,传朕旨意,把做这木雕的统统处死!”
一旁的李总管淡淡笑了下,站在原地丝毫未动。
“皇上消消气,老奴命人把这木雕砸了便是,何必动气呢。”
皇帝闻言,戾气消散了个干净,颓然跌坐在龙椅上。
前朝势力错综复杂,说不清谁的背后是世家。世家不点头,他连杀人的权力都没有。
最后苏徽挨了五十大板,打得只剩一口气,险些没救回来。
“姐姐?”
“照儿?”
“照儿!”
苏照猛然回神,像是溺水一般急喘。她看着衣冠整洁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那张脸和她梦里滚落在她脚边的头颅重合,让她惊惧不已。
她艰难地开口。
“爹爹,您可是要做一个百景金丝楠木雕,赞颂圣上恩德,其中……”
苏照顿了顿,心鼓动得厉害,险些跳出来。
“其中可是有皮影匠人在街边传唱圣上的……圣上的丰功伟绩?”
苏照死死盯着父亲,期盼他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否定自己。
可苏徽的反应让她心沉入谷底。
苏徽“腾——”地站起身,先是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婢女们都退下了,方才的事只有自家四个人能听到。他虽急切,声音却压得很低:“你如何知晓?你一闺阁女子竟打听前朝之事,不要命了!”
苏照说不出话来,梦里的事竟是真的,她做的是预知梦,这太荒唐了。
她只觉天旋地转,父亲的身影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身上明明好端端的,可她仿佛感受到一柄长剑在她心口搅动,令她惊惧,遍体生寒。
苏照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千万别用圣人的样貌雕刻皮影。”,转瞬便晕了过去。
傍晚苏徽下值后,第一件事就是质问苏照。
苏照试探着说,自己从寺庙上香回来后得神仙托梦,教她避祸。
苏徽果然不信,他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一味逼问道:“你是不是偷偷去我书房翻了图纸看,装神弄鬼吓唬老子。”
苏照心中装着事,心神不宁,不愿与父亲争执。不曾想,她不配合的态度激怒了苏父。
苏照慌忙关上门,把父亲拦在门外。
苏徽狠狠拍打苏照的门,呵斥道:“圣人有言,‘父母呼,应勿缓’,你今日敢戏弄我,还把我拦在屋外,明日就敢上房揭瓦,我教诲你要尊敬长辈你都忘了吗!”
苏徽瞬间就泪水决堤,把头埋在膝盖上无声哭。
父亲勤俭持家,发了俸禄自己舍不得用,都拿给她们娘仨吃用。他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刻板迂腐,还十分严厉。她记忆里,父亲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每当父亲横眉瞪她时,她总是不受控制哭起来。
苏徽骂了会儿便走了,苏照锁着门不让丫鬟进来,瑟缩在榻上抽抽嗒嗒哭了半宿。
好在她此时不必担心父亲的木雕会出岔子,他本就是谨慎的性子,哪怕心中生疑,也断不会再把圣人的样貌雕刻上去。
苏照闭门不出,在院中混沌虚度了几日。
这天晚上,她坐在院中石凳上纳凉,南絮给她打着扇子。
苏照不由得想起梦中那个叫“阿yan”的人。
如果自己去求他,他会在未来案发时呈上证据,证明爹爹清白,救苏府老小的命吗?
可是京城这么大,她到哪里去寻一个样貌名姓一概不知的人。
对了,梦中另一人说了,他是沈仆射之子。
苏照看着被风吹动的树枝,眼神渐渐聚焦,桃花目潋滟,朱唇微微翘起。
朝中只有左右两位仆射,这便好找了,想必不会那么巧,两位仆射大人都姓沈。
确认沈大人的身份后便能顺藤摸瓜找到阿yan本人,二品官员的儿子定然有很多人认识,一打听便知。
苏照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她得找到阿yan,与他做朋友,引他向善。
最好是让他牢牢记住,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切不可见死不救。
沁园三楼雅间内,沈望津于屏风后独自对弈,修长的手指不断捻起棋子又落下,动作不疾不徐。
银白色暗纹织锦长袍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发丝束于头顶。
方卓推门进来,门还未掩上便急切道。
“阿焉,我刚刚看见阿殷了,他好像是跟同窗一起来沁园吃饭,我们要不要喊他过来?”,话落,方卓啧了一声,“你爹给你取的什么表字,跟你亲弟弟的名同音,叫起来真别扭,阿焉阿殷分不清楚,罢了,以后叫你弟弟小殷好了。”
沈望津端起白月釉瓷杯饮了口茶,这才回道。
“你也说了他和同窗有约,何必叫他?一会儿我们走时,让掌柜多做几样他爱吃的菜式送去便是。”
“要我说,你真是宠你这个弟弟,君子六艺你都恨不得亲自教导,零用钱也从来不会缺了他的。真是稀奇了,沈家偏宠他,你竟也不吃醋,跟着一起宠,我要是小殷就好了,有你这煞星罩着,谁敢惹我……呃,行了,我不说了就是。”
沈望津收回目光,继续那盘未完成的棋局。
方卓一刻都闲不住,倾身靠近,歪着头道。
“以后小殷娶夫人了怎么办,你的好弟弟就不跟你亲咯,跟夫人天下第一亲,你当如何?”
沈望津不假思索道。
“娶妻是好事,但需得品行端方,若是那人别有用心,我自会替他收拾。”
苏照心中有了成算,心情颇好泡了个花瓣浴。雾气弥漫,水中少女好似云上仙,蛾眉桃目,长相平添三分魅,可清澈的眼神又衬得她灵动纯真。
她拨开花瓣,思忖道。
“该怎么跟高门公子做朋友啊?吟诗作对我都不会,请他逛街吃小食可以吗?
“不行不行,公子哥们的酒肉朋友何其多,这法子不能让我成为他无可或缺的好朋友。
“要不学才子佳人故事中所说的,不小心跌倒在公子怀中……
“罢了,好麻烦,明日再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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