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你与他也有一面之缘？

群青本以为沈望津在说笑。

他没想到，第二日他回府替沈望津取东西，果真瞧见一位姿容绰约的仙子在沈府门外徘徊。

他扒着角门，有些犹豫。

公子说那女子爱穿粉衣，可眼前这人分明穿的是丁香紫裙。况且她并未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在巷口停留。沈家也没有不允许百姓从巷子里过路的道理。

群青想了想，没理会苏照，拿了东西便匆匆赶往官邸。

苏照是来沈府碰运气的。

今日清早，苏照刚醒来就听南絮说，爹娘又吵架了。

她靠坐在塌上不动弹，南絮把净盆端到塌边给她擦脸。

冰凉的帕子敷在脸上，让苏照清醒了些许。

她闷声道：“这次娘亲又摔了什么东西？”

南絮叹了口气：“夫人的性子您也清楚，左不过摔些不值钱的物什罢了。”

苏照点点头，起身在梳妆台前坐好。

从苏照记事起，苏徽和魏淑华便三五天大吵一架，怒气上头时两人都吵着和离，最后还是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婢女绾发的动作很轻，苏照抬眼看窗外飞过的鸟雀，心道，阖府上下大难临头，保不齐哪一日就满门抄斩了，他们还在为些小事争吵。

苏照今日穿了身丁香色齐腰襦裙，轻薄的布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细腰，行走间衣摆荡漾。南絮跟在苏照身后看得眼神发直。她喜欢看娘子装扮，瞧着这样的美人在自己眼前行走坐卧，会让她心情很好。

魏淑华没来饭厅，独自在院中用早膳。

苏徽沉着脸，一大清早竟饮了酒，有些醉态。他脸庞红润，眯着眼道：“照儿，禾儿，今日为父休沐，带你们姐妹俩去京郊玩，好不好？”

苏禾拍着手：“好，出去玩，出去玩！”

苏照给父亲倒了杯温水，柔声道：“父亲，用些茶水，胃会好受些。”

苏徽却忽然挥手打掉茶杯，声音浑厚而凶狠地怒斥她。

“你是不是也觉得父亲没用！”

苏照被这变故吓得后退几步，神情惶恐。

“我自命不凡，总想着在官场上大干一场，然而事事不如愿，那王少监总有法子刁难我，我还得迎着笑脸夸他教训得对！

“杨监丞和我同为六品，王少监却只重用他，不用我，还不是杨监丞会溜须拍马，我苏徽不屑于做这档事！”

苏照抿了下唇，尽量让自己语气和缓些：“父亲，您喝醉了，让婢女扶您回房歇息吧。”

言毕，苏徽忽然扶着椅背呕吐起来。

苏照闭了闭眼，没有心思用早膳，吩咐嬷嬷将妹妹带下去后，回了自己院子。

不多时，魏淑华又哭哭啼啼来找苏照。

“你父亲一点都不解风情，我这般劳心劳力伺候你们父女仨，他一点也不知心疼我。

“我手帕交，你也认得，就是你孙阿姨。她嫁了郎君之后整日待在屋内做女工，读闲书，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管，她郎君却是个体贴的，隔三差五又是献花又是裁衣裳，俸禄也都交给她随意花用。

“照儿，娘亲没有人家那般好命，要不是怕继母进门苛待你，我早跟你父亲和离了。”

苏照已经第八百次听魏淑华念叨这些。

她哄了魏淑华半个时辰，才把她送走。

苏照精疲力尽靠在椅子上，心中升腾起一股对生命的厌恶。

家里本就是一团乱麻，一家人共同赴死也好，大家于地府相见也算一桩美事，总好过在这人间继续磋磨，耗尽情分来得好。

她又想起沈行殷。

她还没见过他，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是否好相与。

做朋友的事不如就此作罢，她这样的人，怎配与沈家千恩万宠养大的小儿子攀交情呢。

一瞬间，苏照的心思千回百转，想了无数可能。

还未等她理出个头绪，南絮匆匆忙忙进屋寻她。

“娘子，老爷在饭厅一个劲喊您的名字，您要不要去看看？”

苏照揉了下太阳穴，重重吐出一口气，起身往饭厅去。

苏徽抱着个木桶哕个不停。

他小声呢喃着，苏照离得远，听不清楚，她便走得近了些。

“照儿，照儿。

“从江南来了个官吏，哄得圣上开心，留他在京城做司农少卿。

“那日他陪圣上四处巡查，说是巡查，分明就是逞威风来了……呕……

“我，我，他……”

苏照拍了拍苏徽的背：“父亲慢些说。”

“薛彻来少府监的时候，为父的同僚们提起你，说你容貌妍丽。薛寒听了，满脸神情都阴险起来，扬言要来咱们府上做客。呸，什么东西，敢肖想我女儿，为父再没用也护得住你。薛彻这个狗东西，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苏照拍背的动作停了，遍体生寒。

她梦里那些事，她记得很不真切，只有些模糊的画面，只有当提及重要事件时才会勾起她梦境中那些画面，让她的记忆清晰起来。

薛彻，她梦里导致苏家灭门的罪魁祸首，竟比她梦境里提前两月来了京城，甚至已经从父亲同僚口中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提早这么久注意到了她。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苏照面色复杂看向苏徽。

苏徽对待子女是过分严苛了些，可他爱护子女的心从未变过。

苏照一改方才厌世的想法，她得活，苏府所有人都要好好活着，擎待薛寒下地狱。

她方才心中一团乱麻短暂失去斗志是一回事，可恶人欺负到她头上，她断没有任人摆布的道理。

仗着此刻心中这股莫名的豪气，她命人套好马车，前往沈府碰碰运气。

万一能遇到沈行殷呢，万一沈行殷此刻还没变得像她梦中那样冷漠，万一他是个菩萨心肠呢。

苏照很少像今日这般果决。

可是当她下了马车，站在巷口看向沈府大门时，心中不免打起退堂鼓。

沈家的权柄有多大，她往日听过不少传闻，但当她亲自站在沈府门前，看向那巍峨的院墙，气派庄严的大门，以及门前身披盔甲手持利剑的府卫时，终于对此有了概念。

苏照见府卫并未分出半点眼神看她，心中安定几分。她想，她只在此等两个时辰，待晚膳时分她便回家。

苏照和南絮重新坐进马车里，两人轮流注意外面的动静。

只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就有辆马车往这边赶来。

南絮激动起来：“娘子，那里面会不会是沈公子？”

苏照将车帘掀起一条小缝，目不转睛看着那辆马车。她心跳得飞快，心中既害怕是沈公子的车架，又害怕不是。

她长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想了好几种措辞。

但当那辆马车走近时，苏照一口气哽在心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这分明是昨日在沁园门口送她回来那辆马车。

车帘旁边探出一只手，细腻修长，骨节分明，让苏照无端紧张起来。

那只手将那张苏照亲手抚触过的帘子掀开，沈望津的身形也完全显现在苏照眼前。

苏照朱唇微启，桃花目颤了下。

从她眼中看去，沈望津端坐于车厢内，一席靛蓝色暗纹圆领长袍，衣襟处翻领是暗金色，衬得他丰神俊朗。

沈望津脸上无甚表情，不悲不喜，眼尾天然上扬着，瞳仁漆黑如墨，使他不仅容貌清冷，更多了一丝厌世感。

两人隔着两米之遥对望，谁都没有开口。

群青回官邸禀告有一女子在沈府门外身形鬼祟时，沈望津心中升起一种意料之内的躁意。

他厌恶所有没有眼色之人。譬如犯了错后不思悔改苦苦求饶的人，譬如直言拒绝后还要给他丢香囊手帕的闺阁小姐，譬如牢狱中那些罪犯，证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他们还要编造无数谎言企图瞒天过海。

沈望津眼也不抬，对群青道：“不必理会。”

说了这句话后，他翻看公文时却想起昨日木芙蓉泫然欲泣的样子。

她和其他苦苦纠缠之人不一样。

她格外脆弱，恐怕受不了他这般冷待。

况且三年前他在梦里那样侮辱她，是自己有错在先。

沈望津将刚打开一息的公文合上，起身往外走。

“备马。”

群青不明所以：“什么？”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公子是要备马回府私会小娘子？！

公子年龄大了，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

两人走出偏门时，正好撞见沈望津的下属。

那人恭恭敬敬退至一旁行了个礼：“少卿大人这是外出办案？”

沈望津冷冷嗯了声。

“大人果然为朝廷鞠躬尽瘁，下官恭送大人。”

群青脸臊得慌。

此刻群青脸更臊了。

公子和小娘子四只眼睛聚精会神对看半盏茶功夫了。

真是的，您两位就不能私下找个地方悄悄看吗，我还在这呢。话说今日天空真蓝，云朵真白。

沈望津率先打破僵局。

“姑娘停在我家门前有何事？”

苏照心中一凛，难道这就是沈行殷的嫡亲哥哥？

可惜她忘记问南絮他叫什么了。

苏照拿不准昨日以茶水侮辱自己的人是不是他，万一人家只是路过的好心人送了自己一程呢？

她温言软语询问：“郎君可是沈公子？”

沈望津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苏照掀车帘的手有点酸。

可他是沈行殷的哥哥，自己绝不能开罪，只好忍着不适继续套近乎。

“沈公子气质不凡，实乃青年俊杰。小女子今日是来走访好友的，不想这么巧遇见公子。”

沈望津丝毫不留情面。

“青石巷共有三户人家。

“沈府之后两位嫡公子，没有庶子庶女。

“另外两家，一家的儿子已三十多了，刚丧了妻，膝下无所出。

“最后一家倒是人丁兴旺，儿子有三个，女儿有四个，可惜都是垂髫小儿，唯一一个与姑娘年岁相仿的，前不久回乡省亲去了。

“不知姑娘要找哪位友人？”

沈望津嗤笑，苏照无非是找借口想与自己亲近罢了。她若是明说，他还会欣赏她性情直爽。可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令他生厌。

不过她脸皮薄，能找到沈府来已是不易，自己可以体谅些。

思及此，沈望津给苏照找了个台阶。

“姑娘或许是迷路了，我正要去官邸上值，便捎姑娘一程罢。”

沈望津微微扬起唇角。

苏照听了定会展颜一笑，满口答应下来。

她会像盛放潋滟的花朵一般，得知有游人愿意细心打理她的枝蔓，便主动赠人以花香。

只是他不喜花香太粘人，必要时还是要敲打一番，让花枝安分。

片刻功夫过去，沈望津不耐地眯起眼。

苏照拧着衣袖坐在那，并未有一丝登上自己马车的势头。

沈望津看着她咬唇纠结了许久。

最后她说：“其实，小女子和沈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他或许不记得了，我今日是想邀他一起游湖，不知沈小公子可在家吗？”

苏照忐忑极了，沈大公子瞧着气势凌人，一瞬间就挑出她言语里的错处，她说一句寻访好友，他便说了十句来挤兑她，也不知他会相信自己这番说辞吗？

沈望津的唇角落下来，看苏照的眼神忽然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