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靠在枕头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后背和腿上的伤处也依旧隐隐作痛,但眉宇间那股憋了几天的郁气和烦躁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餍足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神采。他像一只被顺好了毛的大型犬,虽然身上缠着绷带行动不便,但精神头十足,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时不时就瞟向坐在床边的姜煦,嘴角压都压不住地上扬。他觉得自己方才那番剖白简直帅极了,不仅把误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还把人给“哄”回来了!占理的感觉让他通体舒畅,连带着看那碗清粥都觉得顺眼了不少,甚至觉得姜煦现在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对他“功劳”的最大认可——尾巴简直要在心里翘到天上去了。
姜煦看着他这副明明疼着却还美滋滋、仿佛打了胜仗的模样。一丝笑意悄然掠过眼底。他原本是带着肃杀的情报和后续的布局计划来的,要将玄刈的追踪、司天监的探查以及府中失联的严峻状况一一告知裴涯,让他心中有数。
但此刻,看着裴涯那双亮得惊人、写满“快来夸我”和“我现在很满足”的眼睛,那些冰冷的、沉重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消息,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裴涯身上的伤是实实在在的,精神刚刚经历一场巨大的起伏,此刻正是需要静养和……一点“安抚”的时候。那些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何必现在就来搅扰这份难得的平静?
“罢了。”姜煦心中轻叹一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纵容的妥协。“反正最近都要藏匿于此,风声鹤唳,外面的事自有悲风楼处理。那些消息……等他伤势再好些,精神头更足些,再说不迟。”
打定了主意,姜煦便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裴涯美滋滋地喝着水,甚至主动拿起旁边矮几上的干净布巾,极其自然地替裴涯擦了擦嘴角。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亲昵。
裴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耳根就悄悄红了,心里那点小得意更是膨胀了几分。他故意板着脸,道:“饭……还是太淡了。”
姜煦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桌边。桌上放着郎中留下的药匣,里面除了伤药,还有几瓶调理气血、味道尚可的蜜制药丸。姜煦挑了一瓶气味最清甜的,倒出一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蜂蜜香气的药丸,走回床边,递到裴涯嘴边。
“吃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体贴。
裴涯看着那粒诱人的小药丸,又看看姜煦近在咫尺的脸,心里乐开了花。他顺从地张嘴,任由姜煦将药丸喂进他嘴里。蜜丸入口即化,清甜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嘴里的寡淡,一直甜到了心底。他一边咂摸着嘴里的甜味,一边偷偷观察姜煦的脸色,试探性地、带着点得寸进尺的小心思开口:“那个……要是……能有点蜜饯果子什么的……”
姜煦看着他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沉默了片刻。就在裴涯以为没戏的时候,却听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裴涯的眼睛瞬间更亮了!成了!姜煦这态度,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前几天把他一个人晾着理亏了,在变着法儿补偿他呢!这感觉简直比打赢一场硬仗还舒坦!
姜煦看着他瞬间眉飞色舞、仿佛伤痛都减轻了大半的样子,心底那点因纵容而产生的无奈也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他重新在矮凳上坐下,不再提什么沉重的话题,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提醒裴涯动作轻缓些别扯到伤口,或者在他喝完药后递上一杯温水。
裴涯享受着这难得的“特殊待遇”,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连骨头缝里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他不再抱怨无聊,反而开始饶有兴致地跟姜煦讲起他这几天闲得发慌时捣鼓的那些小机巧的构思,虽然大部分都失败了,但语气里充满了兴致勃勃。姜煦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在他讲到关键处时,会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或者指出某个结构设计的潜在缺陷,总能引得裴涯眼睛发亮,争论几句,气氛竟有种别样的融洽。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医士来敲门提醒裴涯该换药休息了,姜煦才站起身。
“好好养伤。”他叮嘱道,目光在裴涯缠着绷带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需要什么,告诉外面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裴涯嘴上嫌弃着,眼睛却一直黏在姜煦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满足。姜煦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微顿,似乎想回头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里外。裴涯靠在床头,回味着刚才的点滴,只觉得这间养伤的屋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而门外的姜煦,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抬手轻轻按了按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裴涯灼热目光的温度。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算了,让他再得意两天吧。”姜煦想,“横竖……是要绑在一起走下去了。”
他抬步,身影无声地融入客栈深沉的阴影里。那些亟待处理的、冰冷沉重的计划,终究要再次提上日程。只是这一次,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冰原。
自那日剖白心迹、冰释误会后,姜煦每日必至裴涯房中探视。虽言语依旧不多,但疏离感已荡然无存,更多的是关切。裴涯对此自是心满意足,甚至生出了几分“翻身做主”的微妙得意——向来只有他鞍前马后护卫姜煦的份儿,如今重伤在身,竟也能让这位心思深沉的大人每日前来“报到”,这机会岂能放过?于是乎,他仗着伤势沉重,再一次开始了对“清汤寡水”的讨伐。
“寒商,你看这粥,绿得都能当颜料使了!”裴涯皱着眉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翠生生的菜叶,“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好歹给点肉沫星子提提味啊?这伤,得靠油水养!”他一边抱怨,一边拿眼觑着姜煦。
姜煦通常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但有时被缠磨得紧了,或是看着裴涯那副明明馋得要命却还强撑着“重伤”身份的模样,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让厨房在熬煮的药膳里,添上几片炖得软烂入味、香气扑鼻的精肉。每当此时,裴涯便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捧着碗,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得逞的喜气,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姜煦便在这般“周旋”与等待中,度过了几天难得的平静时光。
数日后,情报再至:贺省垂首立于身后,说道:
“禀主上,玄刈行踪锁定!其自黑石废弃矿场折返陶县时,被我方精锐小队成功截杀!”
“玄刈凶悍异常,身负司天监诡谲机巧,临死反扑!此战……我方折损影卫统领两名,精锐队员六人,方将其格毙。遵主上令,已将其首级封存,不日送达。”
姜煦指尖微凉。两名统领,六名精锐!玄刈之能,司天监底蕴,可见一斑。这笔血债,定要司天监百倍偿还!
贺省递出一份密报,来自影七:嫁祸孙崇私兵一事已毕,痕迹确凿,眼线已放归。目标达成。
“另,经严密监视与特殊手段探查,已查明司天监与孙崇间之核心联络方式:其依赖一种甲虫形制之传信傀儡。此物精巧,内藏密信,开启瞬间即触发自毁机关,傀儡连同密信顷刻化为飞灰,‘匠作’说仿造难度极高。但已设法窥得其大致形制,绘成图纸,随信奉上。”
关于姜府,贺省的语气透着一股无力感:
“姜府已于前日重开府门,然戒备森严,生人勿近。据探马冒死探得零星消息:围杀前夜,府内曾有几具尸体被秘密运出,但损毁极其严重,面目肢体皆不可辨,无法确认身份。府内气氛压抑,如临大敌。深入探查,阻力极大,暂无法获取更多内情。”
“还有一事,‘星’传来消息,说是皇帝不见朝臣数日有余,未清缘由。”贺省报完,立在一旁,静等调遣。
姜煦思维高速运转:玄刈折返废弃矿场?他脑中灵光一闪,瞬间贯通!是了!他定是去探查玄鼎下落!玄鼎乃玉虚子亲传弟子,在黑石矿场音讯全无,司天监岂能不查?玄刈亲赴矿场,必是为搜寻玄鼎踪迹或遗留线索!幸而当日我与裴涯行动迅疾隐秘,未留明显痕迹,反倒让司天监错失了信息,阴差阳错给了我们一线喘息之机……一丝后怕与庆幸掠过心头。
听闻姜府的最新消息,姜煦紧绷的心弦略略一松,如同拉满的弓弦泄去半分力道——运出损毁严重的尸体……此等手段,倒像是清理门户……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可随即,一个更大的疑窦压上心头。但这‘死寂’不同寻常。无论谁胜谁负,或为报信,或为陷害,都该第一时间与他联络。而眼下这般铜墙铁壁般的死寂……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至于皇帝那边……姜煦蹙眉,心中疑虑丛生,可帝王心思如九重宫阙,向来难测,想必另有其盘算。疑云,非但未散,反而如浓雾翻涌,将他裹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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