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喜将祭拜的用品摆好,对裴和荣完了弯腰,退到了一边。
裴和荣站在坟前,一时无言,只有山风呼呼吹过。
山上风大,吹得他的衣角衣袂翻飞。
沈知意见裴和荣沉默着,她与春桃便也沉默着躲在树后面,蹲得脚都开始发酸了。
春桃则是从头至尾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不出去?
沈知意只是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按在唇上,示意春桃不要出声。
就听那头的裴和荣轻叹一声,那声叹息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婉娘,我当初救下你,让你久居长安,如今看来竟是祸事。”说完这一句,又是久久的沉默。
沈知意看见裴和荣拿起管家放在坟头的酒,将酒水倒在地上:“我几番打听,才知你被葬在此处。”他顿了顿,像是与故人闲聊一般,“你在沈墨康那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又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像当初救下你一样,再救你一次。”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你女儿,知意,她嫁给了我儿子。你说,这是不是因缘巧合?”
说着,他苦笑一声:“也怪我,还是让你女儿知道了那些恩怨。你说你从不怨我,知我也是无奈,但知意年岁尚小,恐看不透这些。她许是……会怪我的。”
沈知意听得不很真切,裴和荣的声音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飘渺且细微。
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却不巧踩到了脚下的枯枝。
“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山顶格外清晰。
“谁?”裴和荣警觉地看向沈知意的方向。
沈知意心中一惊,便知道自己是暴露了。
管家孙庆喜上前,撩开挡住她身形的灌木丛,发现是沈知意,他一惊,看向裴和荣:“国公爷,是少夫人……”
裴和荣也瞧见了,看到了沈知意手中的篮子,里面装着跟他一样的祭品。他便知道,沈知意也是来为母上坟的。
一时,两人面面相觑,一股凝重的氛围弥漫,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只剩下草叶轻微的摩擦声。
长久的对视下,倒是裴和荣先转过了头去,看向墓碑“苏婉娘”三个字。
“你女儿也来了,你今日倒是热闹了。”他的声音平静地出奇,就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沈知意咬牙,一时竟不知他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情真意切。
她从灌木丛后面出来,走到娘亲坟头前,装作看不见裴和荣,如常将祭品放置在娘亲坟头。
然后,她在坟前跪下叩首。
冰冷的土地透着丝丝凉意,渗入膝盖,沈知意浑然不觉。三个响头磕得实实在在,额头上还不慎沾上了泥土。
山顶处,远远能看见一站一跪的身形。
在冬日的山顶,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等她叩拜完,裴和荣率先开口:“你恐怕对你的身世很好奇吧,越好奇,是不是也就对我这个传说中杀了你全家的人越恨?”
沈知意沉默不语,她不是不想回答,只是心中像是充了棉絮一般,思绪纷乱。
恨,谈不上,更多的,是怅惘,是好奇,是无奈,是怅然若失。
她本以为裴家是她最后的倚靠。
“你辜负了我的期望。”沈知意只淡淡说了这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是我。”裴和荣点了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苏婉娘的墓碑上,“但这事与裴昀无关,希望你不要迁怒于他。与他好好过日子吧,他……很爱你。”
“也许……裴昀说的对。”只听沈知意道,“有时候真相,知道,不如不知道。”
“你可以当作不知道。”
“那我问你,你做得到吗?”沈知意突然抬头,眼中终于有了情绪,像是沉寂已久的情绪终于迸发,“你做得到将灭族仇人如先前般当恩人般对待吗?我本以为你们是我的倚靠,是无条件对我好的人,终是我错了,对吗?你们是愧疚,你们不是真心的,如今,恐怕也包括裴昀。”沈知意恨恨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名为憾的情绪。
“傻孩子。”裴和荣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愧疚与爱是不冲突的。我们疼爱你,也并不光光是因为亏欠你。更何况……”
他深吸一口气:“当年,你外祖父被朝廷断定毒杀了和亲队伍,先皇为了平众怒,执意抄家灭族,我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最后,也只偷偷救下你母亲一人,已是尽力。严格算来,你的仇人并不是我。”
“道貌岸然!”沈知意明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他。
如果说她从小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亲人,也便罢了。
但如今知道自己跟母亲相依为命的悲剧都是人为的,怎能不恨,不憾。
就听裴和荣道:“你外祖是陇南人,伏俟的和亲队伍途径此处,正巧遇上你外祖。你外祖莫名牵扯其中,背叛了毒杀的罪名。这个案子是我监斩的,但其中疑点重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沈知意:“我可以将当年的案卷给你,但翻案并不容易,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也未见成效。”
沈知意看着那本案卷,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风吹动着书页,哗哗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最终,她还是接了过来。
案卷比她想的要重,她想,是其中的过往太过沉重。
裴和荣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你母亲,婉娘她,从未恨过我。她知我是奉命行事,知我尽力了。我不求你也放下,但只希望你能安稳地过。恐怕你母亲也是如此希望的,所以,这些旧事才不曾告诉你半点。”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裴和荣道,“但请相信,裴家对你的好,从来不只是出于愧疚,你是婉娘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家人。”
沈知意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母亲的墓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更大了,吹得人衣袂翻飞,发丝乱舞。
她抬头去看裴和荣。
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沈知意不再言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案卷,一个决定在心中划过。
……
回到荣国公府,沈知意打开柜子,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
她将裙子整齐叠好,又放入包袱中,动作机械却坚决,仿佛这样的简单的重复能让她将心中那个决定更坚定一些,也能让她暂时逃离那些纷乱的思绪。
她看向窗外,阳光斜斜洒入室内,为房间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尘埃在光束中缓缓飞舞,一如她此刻飘忽不定的心绪。
“少夫人,您要去哪儿?”
春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沈知意没有回头,像是一尾被惊动的鱼,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
春桃咬着下唇,双手紧紧绞着衣角。
“少夫人!”她上前一步,将手按在沈知意正要收拾的一件披风上,“您要走,就把我也带上吧!”
沈知意终于抬眼去看这个往日没心没肺的丫头,春桃的脸上已满是泪痕,那双眼中不仅是对沈知意的心疼,还有一种即将被抛弃的恐惧。
沈知意心中微微一颤,几乎是软了心肠,但很快又硬下心来,将披风从春桃手中夺回。
“不方便。”她故意冷冷道,三个字冷硬如石,从她唇间滚落。
春桃的眼泪终于决堤,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去劝沈知意,最终却只是一扭头,冲出了房间。
沈知意收拾的手停顿在那,抱着披风的手许久才缓缓落下。
春桃一直伴她左右,情同姐妹,如今这般伤她,实非所愿。
不过几息的时间,门外又匆匆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那步调一向稳重,如今却透着慌乱。
是裴昀,春桃是把裴昀请来了吗?
“春桃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
裴昀的声音带着喘,显然来得很急。
沈知意仍是背对着他,她现在根本无法面对裴昀,原先并不想惊动他的。
“知意……”裴昀见她没有回答,转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腕,眼中焦急之色浮现。
这焦急刺痛了沈知意,她敛下眸子,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听见自己没有情绪的声音:“我去一趟陇南。”
沈知意感觉裴昀的手猛地一紧,而后又像是怕弄疼了她,松了松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她。
原来如此。
裴昀心道,他几日前便从户部查出她的外祖是陇南人,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告诉她。
或者说,这几日的事情接连发生,让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去陇南做什么?”裴昀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琴弦将断未断时的哀鸣。
沈知意终于抬眼看他。
看阳光从窗外招进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那张脸上浓重的悲哀。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血海深仇和无法消弭的猜疑。
“去找我外祖一家到底犯了什么罪,让先皇,让你父亲非要逼死他们。”
话语如刀,不仅刺向裴昀,也让沈知意的心鲜血淋漓。
她看见裴昀的脸色霎时苍白,抓住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又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沈知意转身将桌上的包裹打了个结,背到背上,又将外祖的仵作刀匣带上,抱在怀中。
她正要迈步离开,却突然被裴昀从身后紧紧抱住。
裴昀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双眼赤红,他自知自己的不堪,将脸埋在沈知意的颈窝中,感受着她最后的温暖。
温热的呼吸拂过沈知意的皮肤,激起一阵阵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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