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刃柱城,昔日熙攘街市已杳无人迹。目之所及,残垣断壁间散落着断肢残骸,惨状令人头皮发麻。
“这次岁兽妖竟突破了结界,仙帝恐怕也未曾料到。否则有仙军驻守,城中绝不至乱成这样。”小晟一边说着,一边镇定地在杂乱不堪的药铺废墟中翻找可用药材,“昨日那怪物……绝非寻常仙人所能应付。”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就像一团烂乎乎的肉,实在恶心。”
小晟咬住衣角,手法娴熟地处理腹间伤口。那伤痕不大,却隐隐发黑,非但未愈,反有恶化之势。他迅速包扎妥当,从废墟中拾起一柄长刀,拉着我谨慎穿行于街巷之间。
“从前人界有个村子爆发瘟疫,村民先是身体不适,继而癫狂发疯,最后……就变成了那样的怪物,与那日所见一模一样。”
我紧跟在他身后,蹙眉问道,“我在仙界都未曾听闻,你从何得知?”
“因为我是那村里唯一的幸存者。”
刃柱城的避难所设于官府下方的洞窟中。此地素多妖兽,又喜穴居,洞窟纵横交错。我们赶到时,正见几名守军推搡着一老翁,而那老者正奋力护着个小丫头。
细看之下,竟是谷阿翁。我与小晟急忙上前问个究竟。
“快滚!再纠缠休怪爷不客气!”
“这是怎么了?此处不是避难之所吗,为何不让人进?”
那军士瞪我一眼,指着那怯生生的小丫头喝道,“哪里还容得下这魔娃!”
我这才看清,谷阿翁护着的小丫头生着一双清亮竖瞳,竟是半魔之身。
“魔娃又如何?仙魔之战后,人君早已颁诏,凡人与魔族之后,皆以人族视之!”
两名军士面色一沉,摩拳擦掌便要上前。谷阿翁连忙拉住小晟衣袖,低声道,“算了算了,咱们走,别惹事。”
恰在此时,大地忽震,远处传来岁兽妖震天的嘶吼。那巨兽休整一夜,恢复了精力,再度剧烈挣扎,引得地动山摇。我暗叫不妙,左手拉住谷阿翁,右手拽住小晟扬声道,“快走!金蚕仙人的蚕丝快撑不住了!”
原本围观的百姓与军士闻言,顿时慌乱起来,纷纷转身奔向地洞大门。我们趁乱离开,寻了处僻静之地停下。谷阿翁这才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当时城中大乱,他本想先躲藏再寻我们,恰遇见这小丫头被拒之门外,于心不忍,求了半天才得以躲过一夜,可天一亮他们仍被赶了出来。
小晟捏紧拳头愤然道,“那帮狗东西,上令不效,只知中饱私囊!”
“哎呀呀算了算了,眼下逃命要紧!这城里有怪物,实在不安全,得赶紧走!”
谷阿翁摸摸那丫头的头顶,柔声道,“真真,你阿娘不在了,也没处可去,要不跟着爷爷?”
名叫真真的小丫头抹着眼泪,乖巧点头,“嗯,我跟爷爷走。”
“赶紧把万界门召出来,咱们回青莲山再说!”
谷阿翁愣了一下,面露难色,额角竟渗出冷汗。我心底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弄丢了?!”
见谷阿翁支支吾吾,小晟蹙眉道,“不是丢了——是压根就只有一张万界门卷轴!”
“什么?!”
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们三个大人产生了分歧,我主张先去邻近城池暂避,再设法返回青莲山;小晟却认为昨夜歇脚的海边石窟更为安全,打算等十一金珠仙斩杀岁兽妖后直接将我扔还给青莲,他们三人则继续兜售药丸——“既然做了,总不能白忙一场”。谷阿翁见多识广,连连摇头说邻城必定早已紧闭城门,绝无可能放人进去,更提醒道,这一战,岁兽妖未必会死。
正当我们争执不下时,岁兽妖的长尾猛地一甩,竟将半条街的屋顶齐刷刷削飞!我们慌忙扑倒在地,灰头土脸,心跳如擂。就在这时,本地小姑娘真真忽然开口,说她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带我们去避难。
孩子的话又有谁会怀疑?我们当即跟着真真在废墟间疾奔,很快来到城中央的万寿堂前。这座祠堂是为纪念上一位仙魔战争中出面调停的贤君所建,几乎每座城池都有一座,刃柱城也不例外。钻进堂下地窟,外界的轰鸣巨响终于渐远,我们总算能喘一口气。
“他们还在等什么?金珠仙搞不定,就该玄珠仙、鸿珠仙上!如今整座城变成废墟,死了多少人!”
小晟状态极差,负伤后越发虚弱,靠在一旁喘着粗气冷笑,“静心仙人还真是把你藏在温室里,养得不谙世事、天真无知。你真以为那些仙人的灵珠都是自己修炼来的?不会以为靠三十年修为就能结出金丹吧?”
谷阿翁瞪了小晟一眼,抓了七八颗药丸塞进他那张刻薄的嘴里。“照夜心思单纯,就别跟她提这些了。这次是阿翁我对不住你,事后一定带你去梦池灵镜,决不食言。”
我懊恼地席地而坐,嘟囔道,“我只想回家,别的什么都不想了。”
小晟勉强撑起身子,警觉道,“有风……这地窟还有别的出路,不能久留。岁兽妖可能会把出口震塌。”
真真轻声接话,“我知道路,跟我来。”
各怀心事,我们默默跟在这个半魔小女孩身后,从一处洞窟钻向另一处。不知走了多久,殿后的小晟突然拉住我的手,压低声音道,“不对劲……有血腥味。”
“……啊?会不会是野兽?”
小晟拧紧眉头,高挺的鼻梁上滑下一滴冷汗,“是腐烂的人味。”
我顿时手脚冰凉,死死攥住他的手,“完了完了……这次是不是真要死了?”
“嘘,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个屁!浓烈的腐臭味越来越重,石窟壁上逐渐渗满黄绿色的粘液。谷阿翁终于也察觉异常,按住真真的肩膀问,“真真,是不是走错了?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方才还嘤嘤哭泣的柔弱小女孩忽然转过头来,嗓音变得粗嘎难听,“老子不叫真真!你这瞎老头!”
只见她猛地蹲下身抱住脑袋,厉声嘶喊,
“瘴母神——以此新鲜血肉,供奉于您!”
地窟中猛然窜出七八条猩红触手,小晟大叫一声“不好”,转身便跑!谷阿翁头一回见到如此骇人之物,吓得噌一下从我身旁掠过,眨眼就钻进了其他通道。小晟还算讲义气,憋着一口气拽住我狂奔。本就错综复杂的地窟更难辨方向,后有怪物穷追不舍,我们只能凭本能向深处逃去。
不知跑了多远,我和小晟脚下一滑,顺着一条布满粘液的通道从洞口直坠下去。原以为必死无疑,坠地时却并未撞上坚硬岩石——
才刚揉着脑袋被小晟拉起,眼前的一幕就让我险些呕吐出来,视野所及,无数黄绿色卵泡堆积如山,其中隐隐透出幽光,仿佛有什么正在内部蠕动。
“小心,别踩破了。”小晟冰冷的手紧拉着我,小心翼翼挪向边缘。直到跳回实地,他才沉声道,“看来这怪物蛰伏已久……竟产了这么多卵。”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晟拾起地上一把断裂的剑,手指抚过剑身的云纹刻印,“看来部分仙军被直接吞噬,又借由母体孵化成卵。那魔人称它为‘瘴母神’,想必就是这怪物的名字。”
我搓着发麻的胳膊,声音止不住颤抖,“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种怪物……”
他拉着我迅速离开这处孵化巢,沉重一叹,“它们早已存在。当年映山都毁灭,就有这群怪物的一份‘功劳’。”
衣襟鞋袜上都沾满了黏腻腥臭的液体,令人作呕。虽暂时摆脱触手追击,我们仍生死未卜。
“给你,吃一颗。”
我吞下药丸,一股暖意顿时涌遍全身,体力仿佛恢复了许多。“当年你的家乡……也是被这种怪物入侵的吗?”
小晟低垂眼眸,轻轻“嗯”了一声。“仙力对它们无效,否则伏癸仙人与他的仙军也不至于遭此毒手。”
“那该如何消灭?”
他掏出火折子,目光骤冷,“烧光它们。”
我们捡了两把剑防身,又用衣物勉强制成火把备用,随即动身寻找谷阿翁。途中小晟冷静分析,瘴母神并非本体,产卵后必然虚弱,加之岁兽妖在外闹得惊天动地,它无法外出觅食,应正处于衰弱期——我们仍有胜算。至于我之前为何无法伤及伏癸的触手,小晟推测,这怪物吞噬仙人后又将其异化孵化,继承了他们生前部分能力。是啊,伏癸仙人身坚如铠,成仙前便是将军,正因如此才被仙帝选为仙军将领。
头顶不时传来巨响,碎石纷纷坠落。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即便不葬身怪口,也会被活埋于此。很快,我们重返之前被真真引至的岔路口,只见那魔人胸口破了个大洞,已气息全无。小晟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师傅在里面,他被瘴母神抓住了。”
我们尽量放轻脚步,屏息踏入怪物的母巢。热浪裹挟着腥臭扑面而来,只见那七八条触手缓缓摆动,中央一团鲜红无皮的肉团正规律鼓动,犹如一颗巨大的心脏。小晟悄无声息地划开包裹谷阿翁的粘液外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怪物仿佛陷入沉睡,并未察觉我们的动静。刚走出巢穴,本该死透的“真真”竟猛地抓住谷阿翁的脚踝,放声嘶吼,“神啊——我愿永生供奉您!”
小晟毫不犹豫一剑刺向真真,身后的触手却已再度追来,猛烈撞击使石窟不断坍塌。我们拼命向前奔逃,只听小晟一声怒吼,双拳凝聚薄薄仙力,猛地向上击出——
轰隆!
地窟顶部应声破开一个大洞,大雨混杂着石块哗啦啦落下,将我们抛回地面。小晟迅速点燃火把扔向追来的触手,然而暴雨顷刻便将火焰浇灭。
新孵化的异变仙军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触须如利刃般席卷而来。就在此刻,天际的战局似乎终于逼近尾声——经过漫长鏖战的岁兽妖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向我们所在的方向倒下!
我奋力向前奔跑,时间仿佛在倒流。天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无比的青莲,无数花瓣如锋刃般旋转,将所触及的一切吞噬、碾碎,化为仙力的尘埃…
一条触手突然缠住我的脚踝,猛地将我拖向洞口!已经跑在前方的谷阿翁和小晟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岁兽妖如山崩般倾倒,瞬间将那可怖的怪物压成肉泥——噗嗤一声,血肉混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泥浆。
“照夜!”
就在我以为自己也将被压成齑粉时,小晟双臂高举,仙力奔涌,竟硬生生撑住了岁兽妖庞大的身躯!他睚眦欲裂,怒吼道,“站起来!跑!”
高度仅容爬行,我挣扎着从巨兽身下逃出。小晟紧随其后,一把拽住我欲继续奔逃——然而近在咫尺的岁兽妖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血盆大口处形成的飓风瞬间将我们吞没…
黑暗,潮湿,耳边唯有咕噜作响的水声。
逐渐地,一种灼烧感蔓延全身,仿佛沉入沸腾的山泉,□□不断坠向无底的深渊。
背后渐渐亮起光芒——那是一颗如太阳般耀眼的仙丹。我的意识记录着身为凡人的最后时刻,身体被沸水般的能量溶解,痛苦的终点是虚无。
有什么正从远处向我接近。在沸水的灼烧下,外表伪装褪去,男人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传说魔皇阿戈里亚斯拥有一双金瞳,他的一万四千八百八十八个后嗣都继承了这璀璨的特征。因此世人笑言,魔皇的子嗣如星辰不可胜数,即便在最深沉的夜里,也会为黑暗保留最后一丝光亮。
沸水翻滚着作出最后挣扎。岁兽妖的仙丹迸发出炽烈光色,我的身体在不断消融,露出森森白骨。小晟的黑色仙力将我们紧紧包裹,并逐渐染上金色…
我听见青莲盛放的声响,带着金属般的摩擦。那锋利如刃的花瓣绽开、旋转,将所吞噬的一切绞为碎屑——无论是敌人、爱人,还是天地万物。青莲一旦绽放,便会吞噬消灭所有。
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小晟的□□随仙丹一同崩裂消散,血肉化为灰烬,唯有一丝意识尚存…
濒死的这一瞬,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和小青回到了故事起点的小苹村。少年是养父从山中捡回的孩子——年迈的灵兽已无力抚养,匍匐在养父脚下流下一滴泪,仿佛在恳求善良的樵夫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之后,我多了一个哥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拜村口的厨子刘大嘴为师学习厨艺,梦想着去月下州最大的酒楼赚够钱,共赴仙界修行…
四十五年前的往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拉着小女孩在田埂上奔跑的少年从我面前闪过,黄昏下的身影渐渐模糊。可刹那间,一切景象骤然停滞。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极亮处隐约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问,你就是他的劫么。
你是谁?
我是他未来会成为的人。
你是说小青?
他的劫竟然只是一个凡人。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凡人怎么了。
罢了,历劫后他的仙能会飞速进步,至于你,你的任务完成了。
说着那光竟然黯淡了下去,我急忙大声吼道,还有没有天理,他要进步为何牺牲我?!我照夜不是谁的劫,也不会为了谁牺牲自我,喂!你有没有礼貌!我话还没说完你竟然跑了!
已经黯淡的光点突然又亮了起来,周遭的一切竟然再次恢复了流动,好似有一股热流将我包裹起来,可那光点的声音依旧淡漠。
有趣,我有些期待你们的未来了。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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