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镛记的包厢内，气氛一片热烈，就连关上门了也能听到里面止不住的交谈声。
蔚枝握上门把手，心知里面定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恶战’，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想到这里，蔚枝下意识对着门上映出来的身影整理了一下个人形象，尤其是工作了一天有些炸毛的短发，确认无误后才手下用力拉开包厢大门。
原先正在交谈中的众人听见开门声纷纷看了过来。
“诶呀，我家大忙人总算来了！”
在座位上应酬的太后，她的妈妈林秀立刻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快步来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地挽上她的胳膊，将她带到座位上。
顶着众人或是打量，或是关切的目光，蔚枝抿了抿嘴唇，被妈妈按在了座位上。
“来，让我看看。”母亲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她，“又瘦了！都跟你说了多少遍，工作再重要也要好好吃饭！年纪轻轻别把胃搞差了！”说完，母亲林秀颇是不满地皱起眉头。
蔚枝无奈地勾起一边嘴角，拉上母亲的手，偏脸低声说道。
“妈，大家都看着，要唠叨我回家再唠叨。”
蔚枝这番话林秀女士确实挑不出毛病来，因此再不爽，林秀女士也只能拍拍她的手背，暂时放过她，转过了身子。
转回身面对众人的这个瞬间，林秀女士脸上挂上她那副习以为常的社交热络笑容向在座的各位介绍起她。
“诶哟，看看我，见到女儿什么都顾不得了。”林秀女士笑着轻飘飘把这个失礼揭过，“雅珍，老周，这是我女儿蔚枝，你们早几年还见过的，阿枝，快叫人。”
“周伯伯好，雅珍阿姨好，明哲哥好。”
蔚枝礼貌地点头，目光与对面的男人短暂交汇。
周明哲，她今天的相亲对象。周家和蔚家一样，都是早年从温州移民来港的同乡，多多少少有一点往来。她小时候两家住得不远，偶尔还会到互相家里玩一下。后面周家生意又做大了些，搬了家，也就没再见过了。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从小就是内向性子，和她这个动辄上树的皮猴完全玩不到一起，因此哪怕是小时候也没有怎么接触。
现在接近二十年过去了，男人褪去了小时候的怯懦，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西装，和她的拘谨不同，男人显得尤其斯文温润。
至于他的母亲，周太太，那打量着她的那道视线简直露骨得不能再露骨，满脸写着欣赏。
“好好好，阿枝出落得那么漂亮了！”周太太合不拢嘴，笑着说，“我们家明哲要是能有你一半本事，我都要烧高香了！”
酒桌上的客套话当不得真，在座各位都是成年人，没理由不懂得这个道理。即便如此，蔚枝余光还是看到坐在她身边的两老脸上都乐开了花。
“哪里哪里，蔚枝打小啊，就是个野丫头。好好的千金不做，跑去舞刀弄剑当什么警察，女孩子家家的，没有点女孩样！”父亲蔚国强开了口，还是老一套，先抑后扬，果然，马上，父亲便‘谦虚’地补充道，“不过这孩子也争气，没几年就升了高级督察，前阵子听说还办了个大案子！”
前头都还好，父亲一说到高级督察四个字，对面坐着的周家三口人立刻既是捧场又是惊讶地‘哇’了出声。
周太太看她的眼神更加不加掩饰地炽热。
真是救命。
蔚枝抬手扶住隐隐发疼的额头，和不远处的哥哥对视了一眼。
哥哥耸耸肩，给她送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蔚枝无声为自己默哀了下，正打算继续面对这场鸿门宴，刚表示过‘爱莫能助’的哥哥蔚文轩却放下了筷子。
“爸，少说两句吧，再说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小枝嫁不出去，要你这么着急推销呢。”
这话一出，气氛果然松快了不少。
父亲蔚国强佯装不满地抬手指向儿子。
“你这个臭小子，有你这么说妹妹的吗？”
“行了你，就你长嘴了。”林秀女士也伸手拍向儿子胳膊，开口将话头自然地接了回来，对着周太太笑道，“不过说真的，雅珍，我们家小枝就是太有主见了。放着家里小公主不当，非要去扛枪，一开始呀，我们一家子死活不同意......”
话题还是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上。
没办法，谁让她是这场饭局的‘主角’呢？
蔚枝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嘴角，朝哥哥挑了挑眉头。
蔚文轩饱含深意地勾起嘴角，端起茶杯对着她举了举，兄妹俩一切尽在不言中。
蔚家这边都王婆卖瓜卖到这个程度上了，周家自然也搭腔‘问问价’。
周叔叔眯了眯眼睛，精明的算计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那副和蔼和亲的长辈模样。
“这个年纪做到高级督察很了不得了呀，相当于咱们内地单位的副处长了吧？再过几年就是处长了呀！”
父亲蔚国强一听，立刻骄傲地挺直了腰板。
“那是当然！警队晋升多难啊，她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拔尖的厉害！”
有人唱和，当然得有人唱衰，林秀女士恰到好处地插声进来，摆出心疼模样。
“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整天出生入死，赚的都是辛苦钱。我们家又不缺这点出息，这辈子不去工作我们也养得起，就这么一个女儿，平平安安的才好。”
这两夫妻一唱一和，把她高高架了起来，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蔚枝知道，父母不是有什么坏心思，更不可能拿她换钱。他们只是出于最纯朴的思想，女孩就得文文静静，待字闺中，被家里娇养，然后到年纪了，就转手到别人家里去，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奶奶，不必为了生计为了琐事操劳。
蔚枝捏了捏手里的茶杯，几度想要开口，又怕冲撞了父母的面子，让他们难过，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心里的憋屈，淡淡开口。
“没什么特别的，警队的晋升标准和薪资架构都是政府公开的。”
话音落下，包厢里的气氛微妙地停滞了一瞬。
蔚文轩见状，赶忙笑着出来打圆场。
“周叔叔，您就别问了，再问下去，我这个做哥哥的多没面子啊。”他转头对她挤挤眼，“小枝，你说是不是？”
蔚枝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蔚文轩这句玩笑话瞬间让包厢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周明哲也开口附和。
“是啊，爸，您就别问这些了，蔚小姐的工作意义哪能用这些来衡量。”
话一出口，林秀女士立刻赞许地看了周明哲一眼，显然对这个‘未来女婿’的识大体极其满意，她巧妙地接过话头。
“就是就是，明哲说得对，我们阿枝啊，就是有理想有抱负！来来来，不说这些了，菜都凉了，我们吃饭吃饭！”
一句话，彻底终结这个不讨喜的话题。
除了蔚枝以外，众人当然没有不听的道理，也就乐呵呵地吃起饭来，一片和睦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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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到近半，正是面酣耳热的时候。
蔚枝原先正对付着碗里的饭菜，可有人却也看不得她这样自在。
周叔叔突然从位子上起来，直接就指向她和周明哲。
“小哲，小枝，你们两个年轻人那么久不见了，这顿饭都没说几句，这合适吗？相逢就是缘分，你们俩一人一杯酒，碰碰杯，就当是庆祝你们这么多年不见，！”
蔚枝往嘴里夹菜的手一顿，感觉到全桌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也就放下了筷子，抬头看向对面喝得脸热的周叔叔。
“周叔叔，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蔚枝也不慌，她知道她这就是‘扫兴’，可有些事情，她能配合父母做做样子，有些无谓的事情，她是如何都不会去做的。
无声的对峙下，林秀女士果断开口解围。
“对！我们小枝家教严的啦，从小就不许她碰这些东西的！我们是正派人家，女孩子家家不喝酒！”
哥哥蔚文轩也站起身端起茶杯。
“周叔叔，小枝确实不喝酒，而且今晚我开车，要送她回家，我也得滴酒不沾。这样，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以茶代酒，替她敬您一杯，也祝您和雅珍阿姨身体健康。”
这样一来给足了长辈面子，饶是周叔叔和周太太想要再开口为她和周明哲拉个近，也在蔚文轩这句话下面败了功夫。
蔚文轩客客气气地喝尽了杯中茶，坐回位置上。
蔚枝借着桌面的遮挡，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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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难熬的鸿门宴总算在午夜之前结束。
告别了父母和周家众人，蔚枝在林秀女士略带嗔怪的嘱咐声里坐上了自己的黑色丰田车。
不是驾驶位。
驾驶位上俨然坐着蔚文轩。
一位饭局刚开始时就已经被钦定为护花使者的男士。
父母的执念，女孩子不能大晚上一个人回家，哪怕他们的女孩子年方三十有多，还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务人员也一样。
蔚枝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吃这样一堆饭，比在警署连做48小时都来得累人。
“哥，开车，赶紧开车。”
前方驾驶位传来一声轻笑，然后便是引擎发动的声音。
“怎么样？”蔚文轩一边驶向大路，一边含笑问道，“妈的眼光还是不错吧？我看那小子也确实挺靠谱的。”
蔚枝动了动身子，想起自己没扣安全带，赶紧扣上，做完这一切，才靠着后车窗玻璃敷衍地应一声。
“嗯，还行。”
听到这句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回答，蔚文轩不仅不恼，还了然地勾起了嘴角。黑色丰田车在他的驾驶下平稳地汇入主路，夜晚的皇后大道中依旧车流不息，闪烁光影明明灭灭地照在蔚枝靠在车窗玻璃的疲惫脸上。
“阿枝，在我面前就别装了。”蔚文轩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蔚枝脸上不显，却悄然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你对他没兴趣。”蔚文轩的语气淡淡，态度却无比笃定，“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对男孩子有过兴趣？”
“我还记得，你读中学的时候天天都跟在你那个好朋友身边，那个女孩子叫……季珺，对吧？你们俩……”蔚文轩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好得有点过分了哦。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这个妹妹啊，可能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说者风轻云淡，听者内心却不似外表般淡然。
“哥，你今晚也没喝酒啊，醉茶了？”蔚枝的声音和平时听起来没什么两样，笑着调侃道，“大哥，那是女校，你想我找个男的形影不离，有点难度吧？”
“OK，普通同学，是我喝多了茶乱说话，即刻住嘴。Madam Wai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蔚文轩立刻顺着她的台阶下，还搞怪地趁着红灯举起双手投降。
蔚枝挑起眉头，瞪了过去。
蔚文轩即刻握回方向盘，做一个遵守交通规则的良好市民。
车子很快重新发动，蔚文轩也收敛了脸上的轻松笑意，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车况。
蔚枝垂下眼帘，重新靠回椅背上，看着车外飞闪而过的夜景出了神。
正当蔚枝以为，这份沉默会一直维持下去时，前方轻轻传来了他的声音。
“阿枝，不管怎么样都好，记住了，我们是两兄妹，无论你喜欢谁，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蔚枝抬起头看向驾驶位，张嘴想说些什么，蔚文轩又再度开口。
“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回家好好休息。”
“……哦。”
一切未能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声应答，蔚枝合上双眼，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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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蔚文轩所说，她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
拧开大门，踏进玄关，关上大门。
屋内因为蔚枝没有开灯，还是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客厅落地窗透进来一些亮光。
蔚枝站在这片黑暗中，将在车里被兄长揭起的思绪，连同那个被她刻意遗忘，早应成为历史的名字化作一声长叹，一同吐出。
不应该再想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蔚枝抬起手，精准无误地拍在墙面上的开关上，瞬间，全屋灯光亮起，将整个屋子照得一片通明，所有角落尽数暴露在灯光下。
如同过往的每一晚一样，蔚枝手扶玄关柜，换上舒适的室内拖鞋，走到客厅，将肩上的帆布袋随手甩到沙发上。
肩上卸掉了行装，蔚枝钻进厨房，熟门熟路地拉开冰箱门。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啤酒堆里抽出那瓶为数不多的矿泉水。
冰冷的瓶身贴在手心，让蔚枝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很是提神醒脑。
蔚枝握紧矿泉水，顺手关上冰箱门。
就在冰箱门即将合上的这个瞬间，蔚枝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上那张用冰箱贴固定的蜡笔画上。
是去年她一宗家暴案里的受害女童事后画给她的礼物。
画上，用稚嫩的笔触画了一个短头发的警察姐姐，牵着一个长头发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两个人的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一道彩虹在她们头上的天空划过。
色彩斑斓的童画下方，女童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二年A班，区子晴。
蔚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稚嫩的笔触上。
她当然记得她，当时，她也同样是和现在这宗案子里面的林欣欣一样，浑身遍布伤痕，瘦弱，怯懦，但在她们的努力下，子晴脸上一点点恢复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而当初虐待她的那些人，也最终进了监狱，罪有应得。
这幅画是子晴被收养后，通过养父母送来警署的，于她而言最珍贵的礼物。
蔚枝伸出指尖，轻轻地拂过画纸上那道色彩斑斓的彩虹。
子晴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那么，林欣欣日后也要过得一样幸福。
蔚枝的眼神在这刻变得无比坚定，在脑中清晰地复盘眼前的案情，精神评估报告已经到手，是强有力的佐证。法医和法证的报告，明天中午就能出。拿到手后，她就可以立刻撰写控罪书，抢在48小时的之前，将陈美娟牢牢地钉死在被告席上。
明天，只等明天。
蔚枝将手中根本没有打开的水瓶重重放到岛台上，转身快步走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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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水汽氤氲，在镜面上，蒙上了一层模糊水雾。
温热的水流不住冲刷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绷了一天的心神一点点冲出了个口子，无孔不入的水汽模糊了镜面的同时，仿佛也透过毛孔钻进了她的内心，模糊了她本来条理分明的思绪。
湿润温暖的水汽中，蔚枝的心神，缓缓飘向了那些她刻意遗忘的日日夜夜里。
“……季珺。”
下意识地，她呢喃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清晰地在哗哗水声里响起。
意识到这点，蔚枝低低地自嘲笑了出声，在水流之下睁开了眼睛，热水不断冲刷击打在她脸上，身上，混着洗发水泡沫的热水流进眼眶，刺得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只是这一切比起心中那处止不住的钝痛，都显得无关紧要。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既陌生，又熟悉得像一道早已愈合却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旧伤疤。
“搞什么啊，蔚枝，根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连失恋都称不上资格，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没出息。”
说完，蔚枝敛起脸上神情，利落地拿起固定在墙上的花洒，如常地继续洗浴。
只有那顺着脸颊滑落的分不清是热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和那颗再次被细密的疼痛攫住的心脏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逞强的小枝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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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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