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混着极致的疲惫，终于像潮水般淹没了沈烬昭。
他不知何时伏在冰冷的书案上昏睡过去，墨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舆图和名册上。烛火摇曳，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晃动的阴影，眉心即使在睡梦中，也习惯性地拧着一个小疙瘩。
夜，死寂。
“吱呀”一声极轻微的推门声，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裹挟着夜露的微凉气息，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是谢孤鸿。
他没带随从，只身一人，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踏足禁地的猫。
李德全被他打发在院外守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谢孤鸿下意识皱了皱鼻子。他一眼就看到了伏案而眠的沈烬昭，还有旁边那盏快要燃尽的孤灯。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
他放慢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靠近。
借着昏黄的光，沈烬昭的脸色在灯下白得吓人，额角鬓发被冷汗濡湿，紧贴着脸颊。谢孤鸿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左肩臂那厚厚的、被素色单衣半掩着的白布上。
那里，白天洇出的暗红似乎淡了些，但依旧刺眼。
睡得这么沉？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谢孤鸿心里那点憋闷的火气，在看到这人毫无防备的、透着深深疲惫的睡颜时，莫名地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极其轻缓地，用指腹碰了碰沈孤鸿散落在书案上的一缕墨发。
发丝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气。
书案上摊开的京城舆图、禁军名册，还有朱笔圈点的痕迹，刺入谢孤鸿的眼帘。一股无名火又“噌”地窜上来！这混账！口口声声答应歇下，转头就趴在这堆东西上！他那条胳膊是不想要了吗？！
怒火烧得他胸口发闷，他猛地直起身，想把人揪起来痛骂一顿。可视线触及沈烬昭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唇色，那手又僵在了半空。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了小半圈，目光扫到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个空药碗，碗底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渍。
空气里弥漫的药味，似乎就是从这碗里散发出来的。
谢孤鸿走过去，拿起那碗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直冲脑门，呛得他差点咳出来。
这么苦的东西……他刚才就灌下去了？
谢孤鸿盯着那碗底残留的药渣，想象着沈烬昭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的样子，心里那股邪火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滋滋地冒着气，只剩下一点别扭的……不是滋味。
他放下碗，又转回书案边。
看着沈烬昭侧脸压着舆图，睡得并不安稳，呼吸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伤痛而产生的滞涩。谢孤鸿抿了抿唇，动作带着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笨拙和小心翼翼，伸手，想把他脑袋下压着的舆图轻轻抽出来。
指尖刚碰到图纸边缘，沈烬昭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紧闭的眼倏然睁开！
眼神在初醒的迷茫后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本能警惕和杀意，直直射向近在咫尺的谢孤鸿。同时，他还能动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谢孤鸿伸向舆图的手腕！
“谁？！”冷冽的低喝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
“嘶”谢孤鸿猝不及防，手腕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沈烬昭！你放肆！是朕！”
昏黄的烛火下，沈烬昭看清了来人明黄的衣袍和那张带着惊怒的俊脸。眼中的杀气和警惕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愕然和疲惫。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陛下？！”沈烬昭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到左肩伤处，痛得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又渗出冷汗。
他强撑着要起身行礼，“臣不知陛下……”
“行了！给朕老实坐着！”谢孤鸿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没好气地打断他，心头又气又恼，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心悸。刚才沈烬昭那一下擒拿，快、准、狠，力道十足，哪里像个重伤之人？
可看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又做不得假。
“深更半夜，擅闯臣子府邸，陛下此举……”沈烬昭坐回椅中，声音因疼痛和刚睡醒而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质问。
“朕此举怎么了？”谢孤鸿被他一问，心虚感瞬间被恼羞成怒取代，他上前一步，指着书案上的舆图名册，“朕的口谕是让你歇下！你倒好！趴在这堆破烂上装死？！沈烬昭，你是不是觉得朕真不敢把你绑起来？！”他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拔高。
“臣不敢。”沈烬昭垂下眼帘，避开他喷火的目光，右手无意识地按住了左肩伤处，“只是案情紧急，臣……”
“紧急？天塌了有朕顶着！用得着你一个半残废在这儿逞能？！”谢孤鸿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但帝王的架子让他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半残废”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沈烬昭耳中。他按着伤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猛地抬眼，那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寒冰，带着被深深刺痛的冷意和一种近乎孤狼般的倔强，直直撞进谢孤鸿的视线里。
“陛下若觉臣不堪用，尽可收回成命，另择贤能。”他一字一顿，声音冷硬如铁，“臣这副残躯，不敢劳陛下挂心。”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浓重的药味、未散的血腥气、还有帝王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孤鸿被他这眼神刺得心头发堵，那句“半残废”带来的懊恼更甚。他看着沈烬昭苍白的脸、倔强的眼神，还有那只死死按着伤处、微微发颤的手，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来干什么的？不是想看看他伤得如何吗？怎么又弄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沈烬昭按着左肩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唇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
他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向旁边歪倒，显然是伤处的剧痛骤然爆发，让他连坐稳都困难。
谢孤鸿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入手处，隔着单薄的素衣，能清晰地感觉到沈烬昭整个左肩臂僵硬得像块石头，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甚至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的抽气声。
“沈烬昭！”谢孤鸿吓了一跳，方才的怒气瞬间被惊慌取代。他半抱着把人扶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触手一片滚烫，沈烬昭在发烧。
“药……陈伯……”沈烬昭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右手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和后背的单衣。
谢孤鸿也慌了神，对着门外低吼：“来人！传太医！不，把药拿来！止痛的药！”
守在外面的陈伯和沈青一直竖着耳朵，听到里面动静不对，立刻推门冲了进来。看到沈烬昭痛苦的样子和皇帝半抱着他的情景，都吓了一跳。
“将军！将军您撑住！”陈伯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乌黑的药丸，“快！止痛散！”
沈烬昭疼得眼前发黑，勉强张开嘴。
谢孤鸿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抢过陈伯手里的药丸，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沈烬昭嘴里。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干裂滚烫的嘴唇。
“水！水！”谢孤鸿急道。
沈青赶紧递上温水。
谢孤鸿接过杯子，笨拙地凑到沈烬昭唇边。
沈烬昭就着他的手，艰难地吞咽了几口水，将药丸冲了下去。
药效没那么快。
沈烬昭靠在谢孤鸿身上，身体依旧因剧痛而阵阵痉挛，沉重的喘息喷在谢孤鸿颈侧，滚烫又急促。谢孤鸿半抱着他，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怀里这具身体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硬，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那股混合着药味、汗味和血腥气的独特气息，将他紧紧包裹。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伯和沈青在一旁束手无策，焦急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沈烬昭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他闭着眼，像是又昏睡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额上的汗湿漉漉的。
谢孤鸿僵着身子，感觉半边肩膀都被压麻了。他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沈烬昭近在咫尺的、毫无血色的脸。昏睡中的人，褪去了所有的冷硬和防备，只剩下浓重的病气和脆弱。几缕被冷汗浸透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显得有些凌乱狼狈。
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柔软情绪，毫无预兆地击中了谢孤鸿。
他抬起还能动的手，犹豫了一下，动作生涩而轻柔地，用指腹拂开了沈烬昭黏在额角的那缕湿发。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烫得谢孤鸿指尖一缩。
“陛下……”陈伯小心翼翼地开口，手里拿着干净的布巾，“让老奴来吧……”
谢孤鸿如梦初醒，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他有些狼狈地将沈烬昭轻轻推回椅背靠稳，动作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看……看好了他。”谢孤鸿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复杂地看了昏睡中的沈烬昭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脚步甚至有些仓促。
明黄的衣摆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浓重的药味、血腥气，和他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清冽的龙涎香。
陈伯和沈青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皇帝陛下这大半夜的闯进来，发了一通火，又……又好像……
沈烬昭在昏沉中，只觉得额角那一点被指尖拂过的微凉触感，在滚烫的痛楚中，留下了一道极其模糊、又转瞬即逝的印痕。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对CP很独特，明明没有误会，关系还能搞得这么僵硬（作者可以自己吐槽角色对吧，可以的可以的）关系恢复的话，应该是在生死离别的时候。我的恶趣味就是虐虐的，好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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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夜间探视，将军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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