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裴寂便被“请”进了装饰奢华、气象非凡的永乐公主府。
他没有左右张望，只是微垂着眼，跟着引路的内侍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走过九曲回廊。
鼻尖萦绕着的是从未闻过的清雅馥郁的花香与熏香混合的气息，耳边听到的是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和宫女们轻快的脚步声。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居住的那间简陋厢房，与他故国那座同样简朴的宫殿，截然不同，像是两个世界。
最终，他被引到一处极为宽敞明亮的厅堂前。内侍停在门口，躬身尖声道：“殿下，裴公子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慵懒又清越的女声：“让他进来吧。”
内侍侧身，对裴寂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寂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厅内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四角立着蟠龙鎏金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清冷高级的香气。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榻上斜倚着的少女，正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永乐公主赵羲和。
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比昨日的骑装多了几分柔美，云鬓松挽，斜插一支赤金步摇，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里把玩着一支玉如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引路的内侍无声地退至一旁，灵珠和瑞玉带着几个宫女侍立在榻后。
裴寂走到厅堂中央，依照礼数，撩起衣袍下摆，跪了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裴寂，拜见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华丽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微。
赵羲和没立刻叫起。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跪在下面的少年。
他换了一身略显宽大的半旧蓝色直裰，比昨日那件灰扑扑的看上去要好些，但料子普通，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在这富丽堂皇的殿宇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华丽画卷上，不小心滴落的一点寡淡墨滴。
可他跪得笔直，即便是在行最卑微的礼，颈背的线条也不见丝毫谄媚弯曲。
她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昨日离得远，没看真切。”
裴寂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后，他缓缓抬起头。
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垂着，长而密的睫毛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幽黑的眸子。
他没有看赵羲和。
这位公主叫他前来，又是以如此轻松的姿势说着亲昵的话语，所图为何似乎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赵羲和歪着头看他，目光像是打量一件新奇的玩意儿。她忽然从贵妃榻上下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鹅黄色的裙裾停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华贵逼人。
一只纤长柔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伸了过来，冰凉的玉如意一端轻轻触碰到他的下颌。
裴寂猛地一颤，像是被冰冷的蛇信舔舐，几乎要下意识地避开，却又用极强的意志力硬生生忍住了。
玉如意的力道微微加重，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将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迫使他的脸完全暴露在她的目光下，甚至不得不微微仰视她。
赵羲和俯视着他，看清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微抿的薄唇，还有那双终于不得不抬起来、正对着她的眼睛。
漆黑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冰层下湍急的暗流，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嗯，是生得好看。”赵羲和满意地笑了，收回玉如意，用另一端轻轻点着自己的掌心，“比宫里那些绣花枕头强多了。”
她转身，重新走回贵妃榻坐下，慵懒地靠回软垫里，接过瑞玉递上的温茶，呷了一口。
“裴寂，是吧？”她放下茶盏，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本宫这公主府大得很，也空得很，平时没什么有趣的人来往。瞧着你还算顺眼，以后就常来陪本宫说说话，解解闷吧。”
她说得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寂还跪在原地，下颌被玉如意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伴随着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一点点渗进皮肉，钻进骨髓里。
他沉默着，喉咙发紧。
常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话说得如此客气动听，可这看似邀请的话语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不容置疑的强权。
他有的选吗？
从他被作为弃子送来上京的那一天起，不，更早，从他生在大祈那个冰冷的王宫里时，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如今，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拘禁和摆布，只不过换了个更华丽、更让人无处挣扎的牢笼。
厅内静极了，只有角落鎏金鹤擎香炉里飘出的淡淡青烟，袅袅婷婷。
其他宫人都垂着眼，仿佛泥雕木塑。
赵羲和也不催他，只是耐心地等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步摇上垂下的流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她很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尤其喜欢看这种原本清冷孤傲的人，在她面前不得不低下头颅的样子。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
裴寂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再次触碰在那冰冷坚硬的金砖上。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裴寂……遵命。”
赵羲和脸上的笑容绽开，如同最明媚的春光，耀眼夺目。
“很好。”她挥挥手，像是打发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灵珠，带裴公子去西边那个‘听竹轩’看看，以后他就住那儿了。缺什么，直接从府里支取。”
“是，殿下。”灵珠笑着应下，走到裴寂身边，语气客气却疏离，“裴公子，请随奴婢来。”
裴寂站起身，垂着眼，跟在灵珠身后，沉默地向外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看那贵妃榻上的公主一眼。
赵羲和看着他清瘦挺拔却透着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情越发愉悦起来。她重新拿起那本没看完的闲书，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会那么无聊了。
听竹轩在公主府的西侧，确实环境清幽，窗外植着几丛翠竹。屋子里的陈设远比国子监的厢房精致舒适，一应物品俱全，甚至称得上奢华。
但对于裴寂而言，这里和国子监那间陋室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令人窒息。
国子监的陋室，困住的只是他的身体。
而这间雅致的“听竹轩”，困住的，是他仅剩的、微不足道的尊严。
引路的灵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留下两个小内侍在门外伺候，实则是看守。
裴寂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锦帐绣被，紫檀木桌椅，博古架上摆放着瓷器玉器，空气中弥漫着和正殿类似的冷香。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竹影。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光斑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其用力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下颌。
皮肤被擦得通红，几乎要破皮，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却仿佛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昨日围场墙根下，那惊鸿一瞥的明媚身影和今日贵妃榻上慵懒带笑、却不容抗拒的面容，交替浮现。
最后，只剩下那双俯视着他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明亮眼睛。
那双眼睛很美，也很亮。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仅仅是大祈送来的质子裴寂。
他还是永乐公主赵羲和，一时兴起，捡回来的一个新玩意儿。
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裴寂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日子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短暂地涟漪阵阵后，又恢复了某种平静，只是这平静底下，多了些看不见的暗流。
公主府很大，比大祈皇宫还要大。裴寂的活动范围被默许在听竹轩附近的一片区域，包括一个小花园和一段临水的回廊。再远，便会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内侍或宫女，客气而坚决地请他“回院子歇息”。
他倒并不在意，被限制行动自由的日子他早已习惯。
赵羲和也从未限制他的吃穿，一日三餐按时供应，若是哪日他用得少些，内侍还会问他哪里不合胃口。裴寂住在这里，虽非锦衣玉食，却也算是过上了精贵的日子。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可能到来的羞辱或是别的什么，却只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赵羲和似乎真的只是“找个人解闷”。
头一周，她兴致勃勃地召见了裴寂三次。
一次是让他陪着下棋。
裴寂棋力不弱，但在落下风时，瞥见公主捻着棋子蹙眉思索的模样，手下便不着痕迹地漏了个破绽。赵羲和顿时眉开眼笑，一子落定，反将一军，眼见局势随之逆转，她拍手道：“赢了！”
她抬眼瞅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是不是让着本宫了？”
裴寂垂眸：“殿下棋艺精妙，裴寂不及。”
赵羲和哼笑一声，显然不信，却也没追究，只心情颇好地赏了他一盘御赐的干果。
第二次是她在水榭听曲，召他过去坐在下首。
伶人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唱的是才子佳人的风月词。赵羲和听得漫不经心，指尖跟着节奏轻轻敲着桌面，忽然转头问裴寂：“你们大祈有什么好听的曲子？”
裴寂沉默一瞬，答道：“有牧歌，有战歌，调子粗犷，恐不入殿下尊耳。”
“哦？”赵羲和来了兴致，“唱来听听。”
裴寂抬眼，看着她充满好奇和不容拒绝的脸，喉头动了动，最终低声哼了一段大祈边境牧民常唱的调子。没有歌词，旋律简单却苍凉，带着塞外风沙的气息。
水榭里安静了一瞬，琵琶声早停了。赵羲和听得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是挺不一样的。”她没评价好坏，只挥挥手让伶人继续，仿佛刚才只是一时兴起。
第三次，她在花园里逗弄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那猫儿被宠得性子骄纵，对她爱答不理。
赵羲和也不恼，拿着缀着羽毛的逗猫棒晃来晃去，见裴寂来了，便把逗猫棒塞到他手里：“你来试试，这懒东西，就知道睡。”
裴寂僵硬地接过那华丽的逗猫棒。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动作笨拙又生硬。那猫儿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扭过头，用屁股对着他。
赵羲和在一旁看得咯咯直笑，眼泪都快出来了：“算了算了，瞧你这架势，不是逗猫，倒像是要上刑场。”她接过逗猫棒，随口道，“看来你不是这块料。”
裴寂站在原地，看着阳光下她笑得明媚生动的脸，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三次之后，公主殿下似乎对这个新“玩意儿”失去了大部分新鲜感。她开始忙起别的事，不再频繁召见裴寂。
裴寂乐得清静，却又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这种被遗忘在角落、前途未卜的状态，有时比直接的折辱更磨人。
他尽量待在听竹轩里读书临帖，公主府的书房对他倒是开放的，里面的藏书远比国子监丰富，甚至有许多孤本。这大概是少有让他觉得待在这里不算全然糟糕的事情。
只是他偶尔会从书页间抬起头，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公主的笑语声，或是她骑马外出时清脆的马蹄声，他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再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上。
这日午后，裴寂正在窗前临帖，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同于往日送饭送东西的内侍。
灵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惯有的客气：“裴公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裴寂放下笔，心中微凛。又有何事？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开门随着灵珠出去。
这次走的却不是通往正殿或花园的路，而是绕过了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地方。
存稿比较多，如无意外应该是每天早上十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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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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