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神情肃穆。灵珠出示了对牌，才得以入内。
院内树木葱茏，书斋的门开着，里面似乎有人声。
裴寂跟着灵珠走到书房门口，灵珠向内禀报：“殿下，裴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赵羲和的声音，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慵懒，多了些难以察觉的郑重。
裴寂迈步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架满柜的书籍卷轴，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樟木味。这里不像她日常起居的宫殿那般奢华，陈设反而古朴大气。
赵羲和今日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湖蓝色宫装，未施过多粉黛，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书案上堆着不少文书卷宗，她手边还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令裴寂微感意外的是，书案前还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是朝中的官员，此刻正微微躬身，向赵羲和汇报着什么。
“……漕运沿途州县已按新章试行，贪墨之事确有减少，但仍有刁滑胥吏阳奉阴违……”官员说得仔细。
赵羲和听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见到裴寂进来，只抬眼瞥了他一下，用眼神示意他站到一旁等候，便又继续对那官员道：“光是严惩可不够，疏通河道、增设仓库之事需加紧，漕工待遇也要落到实处，从根源上减少他们上下其手的机会……”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分析问题一针见血，给出的指示也条理分明，与初见时那个只知玩乐、骄纵恣意的公主判若两人。
裴寂垂眼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心中掀起波澜。
他从未想过，这位看起来只会强取豪夺、任性妄为的公主，竟然会处理这些实实在在的政务，而且听起来，并非纸上谈兵。
那官员显然对公主也十分信服，连连点头：“殿下明鉴，下官回去便重新拟定细则……”
又商议了片刻，官员才告退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赵羲和与裴寂，还有侍立在赵羲和身后的灵珠。
赵羲和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裴寂，又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戏谑的神态。
“站那儿当柱子呢？”她笑了笑，指了指书案一侧，“过来，研墨。”
裴寂沉默上前。书案一角设着上好的端砚和墨锭。他拿起墨锭，注入少许清水，手腕沉稳地研磨起来。动作不疾不徐，墨圈圆润均匀。
赵羲和原本只是随口吩咐，见状倒是挑了挑眉：“哟，还会这个？做得倒像模像样。”
“在国子监时，常为博士研墨。”裴寂低声道。
“倒是便宜本宫了。”赵羲和轻笑一声，不再看他，顺手拿起方才官员留下的一份文书，又取过一支朱笔，浏览起来。看到某些地方，她便提笔批注几字，字迹挺拔锋锐，自有风骨。
裴寂垂着眼，专注研墨，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她批注的内容，多是关于吏治、农桑的具体事务，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墨锭摩擦砚台的细微沙沙声，和朱笔划过纸面的轻响。
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将空气里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她身上的淡淡馨香与书房里的墨香、樟木香混合在一起，萦绕在裴寂的鼻端。
他第一次她如此安静地共处一室，既不戏弄也无吩咐，只是他研墨，她批阅文书。这种近乎平和的氛围，让他感到一丝古怪的不适应。
他心下微微困惑，赵羲和今日把他叫究竟所为何事？处理政事也不避讳他这个质子，还是吃准了他不会生出什么水花？
不知过了多久，赵羲和放下笔，舒了口气，将批阅好的文书合上，放到一边。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瑞玉适时地奉上一盏温茶。
赵羲和接过，喝了两口，像是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目光重新落到裴寂身上。墨已研得浓淡适中，稠润光亮。
“手艺不错。”她夸了一句，放下茶盏，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案另一头拿过一本薄册子，递给他，“喏，这个你看看。”
裴寂接过来，只见册子封皮上写着《南麓郡风物志》，是一本地方志。
“南麓郡临近大祈边境吧？”赵羲和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上面记载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可还详尽属实？有无夸大或错漏之处？”
裴寂心中一动，翻开册子，快速浏览了几页。他对故乡周边郡县确实颇为了解。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指着一处关于矿产的记载：
“此处记载的铁矿储量，据裴寂所知，略有夸大。实际开采难度更大，产量不及记载一半。”又翻到另一页，“还有此处记载的某种特有作物习性，与实际情况也有些出入……”
他语气平稳，客观陈述，没有掺杂个人情绪。
赵羲和听得认真，手指点着桌面：“哦？看来写这志书的人也是道听途说，未曾实地详勘。”
她沉吟片刻，对灵珠道，“记下来，日后若有南麓郡的奏报或官员觐见，需仔细核验此类信息。”
“是，殿下。”灵珠应道。
赵羲和这才又看向裴寂，上下打量他几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用处：“没想到，你倒还有点用处，不全是样子货。”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裴寂指尖微紧，面上却依旧平淡：“能为您解惑，是裴寂之幸。”
赵羲和似乎觉得他这隐忍的模样很有趣，故意凑近了些，笑吟吟地压低声音：“那……比起给本宫当解闷的玩意儿，你是不是更愿意做点这些‘有用’的事？”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茶香和暖意。
裴寂的身体瞬间绷紧，后退半步，垂下头：“裴寂不敢，全凭殿下吩咐。”
赵羲和看着他骤然泛红的耳根，心情大好，重新坐回去，笑声清脆：“行了，今日没你的事了，回去吧。这本册子你拿回去仔细看看，还有什么错漏，一并标注出来。”
“是。”裴寂握着那本薄薄的册子，行礼告退。
走出那间充满墨香和权力气息的书房，重新回到阳光底下，裴寂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复杂。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静谧的院落，方才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位天之骄女，比他想像中的更深不可测。
他握紧了手中的册子，一步步朝听竹轩走去。
自那日书房研墨后，裴寂在公主府的处境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赵羲和并未立刻赋予他什么正经差事，召见的频率也依旧不高，但偶尔，她会派人送些文书或书籍到听竹轩，有时是询问某地风土，有时是考校某段晦涩典故，甚至有一次，送来的是一份关于边境马政的条陈，让他“看看有何疏漏”。
这些事无关核心机密，更像是一种随性的考较。
裴寂做得一丝不苟。他学识渊博，加之出身王室，对政经事务自有其底蕴和见解，给出的回答往往切中要害，偶尔还能提出一两条精妙的见解。
赵羲和看了，有时会轻笑一声，批个“可”，有时则会故意挑刺，将他叫去，歪理邪说地驳斥一番，直到看他抿紧嘴唇，眼底泛起细微的隐忍波澜，她才心满意足地放他离开。
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似乎让她乐此不疲。
这日傍晚，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灵珠又来传话，说公主在荷塘边的水榭赏景，让他过去。
裴寂到时，见赵羲和正斜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笛，并未吹奏，只是望着塘中初绽的几支荷花出神。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酒。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柔和了平日那份逼人的明媚，添了几分静谧。但裴寂深知这静谧表象下的本性，心中并未放松，依礼上前：“殿下。”
赵羲和回过神，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扫了扫，忽然笑了：“你总穿这些素淡颜色，看着闷气。瑞玉，去把前日内府送来的那匹云水蓝的料子拿来，赏他了。找几个绣娘，赶紧给他做几身新衣裳。”
那语气，如同丈夫吩咐给妻子打扮。
瑞玉笑着应声而去。
裴寂喉头一哽，垂下眼：“谢殿下赏赐。只是裴寂身份微末，不宜衣着过于鲜亮。”
“在本宫这里，有什么宜不宜的？”赵羲和挑眉，语气懒洋洋，却带着不容置疑，“本宫觉得好看，就行了。”她说着，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又拿起一只空杯，也斟了七分满，然后指尖点着那杯酒，推向桌案对面。
“站着做什么？坐。”她示意对面的石凳，“陪本宫喝一杯。”
裴寂沉默一瞬，依言坐下，却没有去碰那杯酒。
赵羲和也不在意，自己抿了一口杯中酒液，眯着眼享受那微辣的滋味，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脸上，像在欣赏一幅画。夕阳的光线落在他浓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过于沉寂的眼睛。
“裴寂，”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慵懒沙哑，“你们大祈的男子，也会唱歌吗？不是上回那种牧歌，是唱给心仪女子听的情歌。”
裴寂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不曾学过。”
“哦？”赵羲和倾身向前，手肘支在石桌上，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那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如何表白？总不能像块木头似的站着吧？”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混合着酒香和体香的暖风，气息几乎拂到他脸上。
裴寂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硬生生忍住，只是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戏谑的笑意，和那笑意深处毫不掩饰的、将他视为所有物的打量。
“大祈……民风淳朴……”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干。
“淳朴？”赵羲和轻笑出声，伸出那只没拿过酒杯的左手，莹白的指尖竟轻轻点了一下他滚动的喉结。
“殿下！”他声音骤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屈辱。
赵羲和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收回手指，仿佛刚才只是碰了什么好玩的小玩意儿。
“瞧你吓得，”她眼中水光潋滟，满是得逞的狡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只是听说，男子紧张时这里会动，原来是真的。”她语气天真又残忍，将方才那近乎调戏的举动，轻飘飘地归结为好奇。
裴寂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垂下头，避开她灼人的视线，手指在袖中攥得死紧。
瑞玉此时捧着那匹云水蓝的织锦料子回来了，光泽流转，确非凡品。
赵羲和瞥了一眼，便挥挥手：“送去听竹轩吧。”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裴寂身上，似乎觉得他这副隐忍羞愤的模样格外下饭，竟拿起筷子，夹了一箸嫩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说起来，”她咽下笋，又像是想起什么，“过几日宫里有场小宴，都是些宗室子弟和得脸的官家儿女。你，”她用筷子虚点了点裴寂，“也跟着本宫一起去吧。”
摩拳擦掌写了好多番外（虽然没人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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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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