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九年,夏。
缕缕蚊虫似烟雾般盘绕在空中,不住发出“嗡嗡”的声响,朽木床板在闷热潮湿的空气蒸出霉味,四周的墙壁将月光遮挡的严严实实,只有墙角那扇被定死的窗上勉强透露出一点朦胧的光线,凉阴阴地落在人的手背上。
一人蜷缩在破旧的草席上,五指因紧扣着草席而被汗水浸湿,手里还握着的东西也已然被汗水弄得湿滑。握不住。这人看起来莫约**岁的样子,长有一张精致且标致的脸蛋,只是在尘垢的覆盖下早已不再焕发生机,唯有那双眼睛还散发着丝丝欲灭不灭的光。
这里原是后院的柴房,自从他被关进来以后,除了送饭的老仆,从不会有人来,自然也没人敢来。
可这时,偏就有一哒一哒的脚步声于廊外响起。
那脚步声似离自己越来越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一步,两步......直到那脚步声堪堪停在了柴房门外,他这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屏住呼吸,似想撑身躲起来,却被狠狠摔在了原地。
是的,他怎么能忘记——上次听到这个脚步声停在门口时,他被来人无情地折断了双腿。
他如今只能爬着走,抑或是说他连走出这间柴房的资格都没有。有的人活在这世上却比死了还痛苦。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一缕光线落在他身上。抬头,阴冷的月光下站着两人,一大一小。
哥哥的身影堵在门口,月光落在他月白的衣襟上,没有半点暖意。
月光从门外透进来,哥哥的脚踩碎了地上的月光,跨步进来
“弟弟。”萧临声音似毒蛇吐信,“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了,如今圣上正在严查此事,倘若被发现了,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是你我都活不成了,就连父母的亡灵也会闹得不得安稳。”
那人下意识地后缩了一下,含恨的双眼紧盯着萧临道:“你想做什么?!”
萧临顿了顿,主动上前,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你我二人从来都是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谁让我们是同时诞生又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呢?”
“这事要怪也只能怪皇帝。”萧临言语里带着几分委屈。
自新帝登基以来,一直视双生子为不祥的征兆。他曾经做太子时也生过一对双生子,却因为他们他差点失去了帝位,因此登基以后便不再允许民间有人再诞下双生子。倘若有人的确生出了两个长有一张脸的孩子,他们只能从中二选一,倘若不这样做,被官府知晓后便两个孩子都活不成。
萧临轻轻蹲下,目光从他的腿上,渐渐落到了他的脸上。萧临言语似有些无奈,道:“弟弟,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有时候命运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你我二人能选择的......然而痛苦这种东西从来都应该藏在心里!”
话音刚落,萧临的狠厉的目光便锁住了他弟弟手里拽着的东西。他一把夺了过来,起身捏在手里翻看。
那人本能地伸手夺回,却再次被那双腐朽的腿拖回原地。
“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怎么?这会子倒是硬气上了。”萧临踹了他一脚,将人狠狠踹在地上,“你想用这东西来做什么?难道是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府上的秘密不成?”
那不过是一个用老虎牙齿打成的吊坠,他一直将这东西带在身上。
萧临看着那东西,像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这是段将军府上的二公子送给你的东西吧,看你整日带着,还以为是什么宝贝。谁知道你用我的身份背着我与他有了多少交情,你这个没良心的种!当初父母怎么死的你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我没忘!可是恨也应该找对的人恨。”父亲母亲战死的事,只怕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
萧临笑道:“小时候你生病,母亲总给你偷偷塞药,连父亲也惦记着你的体弱......忘了也好,没忘也罢。反正今日以后在这世上‘萧临’二字从来都是指我一人。你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世上。”
他转身对身旁一同跟来的人道:“动手吧。”
“是。”
大概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他也没有反抗,只是一声不吭地躺在草席上,任凭流淌下来的泪水将发髻打湿。
原来他和他长了一张脸,都是罪过。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时候外,头有下人来急急忙忙跑到萧临身侧道:“公子,段将军府上的二公子求见。”
萧临垂首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吊坠,“来得正好。”正好他也应该去替弟弟与他做个了断了。
躺在地上的人双手一抽,想来是听到了来人的话。
然而柴房的门还是被一点一点地合上了,萧临信步离开此处,对身后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夜色深深,朗朗月光在萧府门前稀稀落落撒下,堪堪勾勒出门前那少年颀长的身影,这说起来还是他第一次走萧府的正门。
段将军和萧将军是战场上的过命之交,两府关系一直都要好,直到前年萧将军和夫人战死沙场后,两家的关系便一度陷入了僵局。因为原本那次出征的人应当是段将军,但那时他的腿却意外受了伤,萧将军怕他有去无回,便主动替他上了战场,还带上夫人,可没想到有去无回的人却成了他们......
自那以后段砚便再没见过萧临。
月色溶溶,段砚拽着手里的松子百合酥,阿临以前最喜欢吃这东西,他想起曾经翻墙进入萧府给阿临带东西的情景,便不由地勾了勾唇。
萧府的门被打开时,漏出的暖光只晃了他一眼,段砚正准备上前,方才的那点欣然却被对方冷硬的语气掐灭。
“你来做什么?”
对方的声音裹挟着寒气,还没等他开口解释,更狠的话已经砸下来:“我父亲母亲战死沙场,全都赖你们家,若不是你父亲伤了腿,我们家能替你们家上战场么?谁知道他是真受伤还是故意演的苦肉计!”
厚厚的夜色将两人此刻脸上的神情蒙住,段砚看不清萧临的脸,更觉陌生。
闻言,段砚瞬间愣住,只见萧临抬手一扔,将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他的脚下。“阿临?”
“凭什么你们家还能安然无恙的待在京中,而我们家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萧临冲他怒吼道:“拿着你的东西滚。”
他的眼里满是厌恶,“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萧临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夏日的夜晚是如此燥热,热得他浑身都像是在被一个个细小的针扎着。
萧临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段砚目送他离开直到萧府的大门被严严实实得关上。
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了这扇门后,连同着他曾经的梦与幻想也一并碎裂。
段砚回过神来,听到府中传来细碎的叫声,以为是萧临出了事。他本想上去问问情况,但又想起方才对方决绝的态度,终是将脚下的步子一顿。
段砚站在原地捡起地上的吊坠,良久,近乎自嘲的扯了一笑,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了。
今夜京城上空的月是如此的亮,夜又是如此的静。
水滴如银针,“嗒,嗒”坠入漏壶中,一滴,两滴,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响,当水面终于齐于壶口边缘时,一缕水线蜿蜒溢出。
在这寂静的夜里没人看见从萧府后门溜出了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一路颠簸着驶向了城外。
马车内的人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不断从脸上溢出来,混着他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他疼,却又被堵住了口,一句话也喊不出。
说起来还从未见过活得这样卑微的人,明明和哥哥都是被同一个母亲怀上,一前一后被抱出,只是因他体弱多病,便自小被养在家中的后院不曾出去。他和哥哥就好比一个活在了阴曹地府一个活在了九重天宫。外头的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拥有,偶尔哥哥累了或病了,他才得以有机会顶替对方的身份出去一趟......“萧临,萧临”这两个字从来唤的都是哥哥。
或许父母临死前还是念着他的,又或许是觉得这些年太亏欠他了。父母在送回京的信上说,要将萧府交到弟弟手里,把哥哥送去江南的外祖家中,只是哥哥并未按照信上说的做,甚至还要将他赶出家门,他从头到尾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人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可是为何他的哥哥却是那样,他不想让他出去便折了他的双腿,他不想让他和自己用同样的脸,便毁了他的容。
或许真如哥哥所说的那般,命运这东西从来都不由人选择。
马车在京郊城外的乱葬岗停了下来,树上几只乌鸦凄厉地叫唤着。
一人点了一盏灯,掀开了马车门帘,扯掉了他嘴里晒着的布,他的双眼已然被血色染的通红,看见的世界也是火红一片。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方才给他动刑之人也是他。
他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亏你还是父亲留给我的亲卫,竟能帮着萧临在做出这样坑害主子的事。”
那人道:“我只是将军留给萧府主人的,萧府由谁管,我便听谁的。”
话音一落,那人就伸手想要将他从马车上扯下来,却被他狠狠咬住了虎口。
见他还没有松口的意思,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眼见那匕首就要再次落到自己的脸上,那人迅速向后躲,可不幸的是眉心处仍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趁机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公子留你一条性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且珍惜吧。”说毕,自径上了马车,甩动缰绳离去。
萧凌根本不是想要留他一条信命,他是要让他在这乱葬岗自生自灭。生不如死。
夏日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伴随着滚滚惊雷,整片山林皆为之倾倒。
他躺在地上任由水滴贯穿。
然而他并不想这样悄无声息的就死了,他不过才九岁,太年轻了......
骤雨无情浇灌着他,雨水终究模糊了双眼。世界一片黑暗。
水滴落下的声音吧嗒吧嗒响,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中。
他是被一个隐居在山林中的老翁救回来的,醒来时发现自己原本断裂的双腿也已经被接上。
像是还从水中捞上来的混沌中,他起身只见身旁一旁升了一堆篝火,火星子噼啪跳着,映的一旁的身影模糊不清。
那老翁摇着头自言道:“自想前缘,结下何因果?今生遭折磨。”
他正要起身,只听那人开口道:“你的腿刚刚接好,躺着听我说话便是。”
他告诉他自己小徒弟原本闹着要回家读书却在前几日被狼咬死了,他没办法回去给他家里的人交代,又见他容貌已尽毁,便问他愿不愿意换上他徒弟的脸,顶替他回家。
那老翁像是看得出这人刚经历过生死似得,沉吟道:“倘若你愿意,便忘却前程恩怨,重新开始这一生吧。”
忘却前程恩怨?不,他绝对不能忘!
他是凭恨活着的人,可若是上天当真给了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他求之不得。
他不会让那些杀害他父母,杀害他的人如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