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十九年,春。京城。
街边,两个卖杏花的姑娘一左一右靠着彼此,像是在谈论着什么。
“听说段将军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不日就能抵达京城了,我哥也在军队里,这一别就是八年,也不知道现在这人长什么样了。”
另一个女孩儿说:“听说段将军的儿子在北疆立了不小的战功,是个难得的将才,说不定此番回京圣上还会给他加官进爵哩。”
她接着道:“去年少将军在戈壁遇险,像是走错了路,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了匈奴王庭,将军遂率部以少胜多,一战克捷!”
“唉,军营里像是还有位女将军哩”
“我听人说,他们此次回京像是还带了一人回来......”
“谁啊?”
那女孩儿抬抬下巴示意皇宫的方向,道:“就是那人嘛。”
“我看你啊......”
一辆马车在朱雀大街上缓缓行驶,一阵和风吹过,微微掀起了马车的窗帘,帘子摇晃着,隐隐约约瞧见里面坐着那人的迭丽的脸庞。
一人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望着那两位笑意盈盈的姑娘,听到了对方谈话的内容,又嗖的一下将头收回了马车内,可却因太着急,一下就被窗棂撞到了头顶。
“嘶,好疼。”宋瑞捂住受伤的脑袋,疼得眼泪花都要挤出来了。
转头对上自家公子淡淡的笑脸,无奈地道:“公子......”
宋鹤吟喟叹一声,敛眸道:“马车里有药,若是疼了,自个儿涂一涂。若是实在受不住,那我们......”
“便去医馆?”宋瑞连忙摆手,道,“一点小伤,不必了。公子,你看我现在好得很,一点都不疼了。”
宋鹤吟沉吟半宿,轻咳一声道:“倒是委屈你了。”
“没有!若不是当初公子你收养我,愿意将你每日的吃食分我一半,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
宋瑞又连忙道:“哎不说这些了,我方才那两个姑娘说段将军要回京了,公子您是打算......”
宋瑞在宋鹤吟身边待了也有八年了,别人不知道的自己的往事,他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些的,也知道自家公子一门心思读书,秋闱中解元、春闱中会元、以及去年的殿试高中探花为的也绝不是入朝为官这样简单。
他曾与他说过,自己不过是一缕冤魂,索完仇家的命后,便会自觉回到阴曹地府里去。他那时还信以为真了,以至于那段时间一见到自家公子就浑身觳觫。
闻言,宋鹤吟袖中的指尖抽动了下,他淡然道:“算算时间,我和他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也不知道十年光阴流转,会将人蜕变成何等模样......
“那公子,”宋瑞又问,“你们同朝为官日后定少不了见面的机会,你会和他说这些年发生的事么?”
“......”宋鹤吟指尖扶上额头,歪向一旁,深深叹出一口气,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瑞见他面色逐渐失色,上前扶着,“公子!”
宋鹤吟摇摇头,坐起身来,缓道:“我无碍......”
“公子这身子也太差了些,如今有了自己的俸禄就该好好养养的,可......”宋瑞鼓鼓气道,“算了,不提这些。”
风力飘来了松子百合酥的甜香,他动了动喉结,偏过头去,当年的种种情景在他脑海中如同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那时候那家中父母尚且健在,他则被关在家中的后院里,有时坐在院中看书时,便会瞧见一少年眯起眼睛,靠坐在墙角的那颗树粗大的枝上,与其说是在睡觉,倒不如说是在等人。
段砚一见他便从那棵树上跳下来,拎着一包松子百合酥递给他。
宋鹤吟身子孱弱,自小便被泡在药罐里,因此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他那时候嫌药苦,多是放着不吃,只是后来被赶出家门以后,生活贫寒,这十年里就连用药的机会也少得可怜。
他接过段砚送来的糖,往嘴里塞了一颗,道:“若是日后每日都能吃到这东西就好了。”
段砚笑道:“阿临若是想吃,我便每日都给你带,只是......”甜食吃多了会牙疼。
话还未说完,宋鹤吟便脱口道:“不行!”
“为何?”
“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他言语变得结巴,“总之,你不能每日都来。”
段砚看了看他,笑道:“嗯。你来找我也行。”
“我也不能来找你......”
“这又是为何?”段砚不解。
这时宋鹤吟怕事情露出了破绽,一面推着人,一面道:“你快回去吧,我还要念书呢。”
大殿内金碧辉煌,熏香袅袅,弘文帝坐于龙椅之上,文武百官则分列两侧,气氛庄重肃穆。今日朝会的重头戏便是犒赏北伐有功之臣。
宋鹤吟身着青色官袍,站于文官队列的中后位子。看似盯着笏板上的纹理,实则心神不宁。
“陛下有旨,宣,靖武将军段叶记,及其女段时嬝,其子段砚,觐见——”
内侍唱喏声一落,只见一位精神矍铄,两鬓微霜的老将军,携一位身着劲装,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大步走入。
“臣段叶记/臣女段时嬝,叩见陛下!”父女二人嘹亮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弘文帝朗声大笑,“爱卿快快平身!靖武将军国之柱石,此次北伐,你稳坐军中,调度有方,功不可没!”
他将目光移向一旁,顿了顿方问道:“怎么不见段砚那小子?”
这时候,一名内侍匆匆从侧门入内,小步疾行到皇帝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弘文帝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又露出了一种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他摇摇头,对着那内侍吩咐了句什么,那内侍领命后,便自径退下了。
弘文帝这会子才反应过来,殿内还站有一个人,他目光一滞,落在了她身上,却道:“时嬝丫头朕也听闻了,巾帼不让须眉,于阵前救父杀敌,实有父之风范,好!朕也有赏!”
段时嬝勉强挤出了个笑,却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宋鹤吟立身于文官当中,他的心却并未因段家父女受赏而平静,反倒是越悬越高。不过这些东西他都只是将之牢牢藏匿于心里而不让其浮出表面罢了。
他......没有来么?
少顷,段时嬝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我们此番回京还......”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殿外内侍高喊道:“陛下有旨,宣,段砚,觐见——”
段砚出现在殿门口时,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清新。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色圆领袍,领口绣着精致的银丝云纹,衬得他越发英挺。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竟执着一把新折的花枝,粉白的芍药与淡紫的鸢尾相互交错着。
“臣段砚,来迟,请陛下恕罪。”他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
整个大殿安静了一瞬,这般“迟到”行为本属失仪,但他做出来倒像是理所应当。
弘文帝看跪着的少年,目光落到他手里拿着的花上。他没有叫他起身,反而故意沉下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责备:“段砚,朕的庆功宴,你也敢来迟?说说,又跑何处去野了?若是理由不能让朕满意,今日这赏赐,朕可就要斟酌斟酌了。”
段砚笑道:“臣来迟了,是因为绕道去取了这份‘贡品’。”
弘文帝挑眉,身子前倾,笑道:“哦?这是什么贡品,你说说看?”
“启禀陛下,是城北济露寺的芍药和鸢尾。”段砚举起花枝,新露自花瓣上摇落,“臣记得出征前,陛下曾说想去济露寺祈福寻春,臣替您折回来了。这芍药争辩,鸢尾静好,正合陛下仁德兼备之相。”
弘文帝朗声大笑,竟真让内侍将那花呈了上来:“好你个段砚!朕随口一句话,你倒记得比圣旨还清楚!”他语气里满是宠溺,“起来吧,念你这份心意,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段砚起身,往身旁文官列队里扫了一眼。
宋鹤吟抿了抿唇,目视前头,不经意一瞥,便与段砚投来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这一对视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夜里,他偷得一次出府的机会,纵里寻他,然而对方总是不着痕迹地出现在他想他的时候。
宋鹤吟平淡看的不出任何神色的面容之下,隐藏的是他收紧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段爱卿此次北伐,功在社稷,朕封你为定北侯,世袭罔替。”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过......”话锋一转,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朕观你此次呈上的军报,分条缕析,勘验战果时细致入微。”弘文帝缓缓道,“大理寺少卿一职空缺,朕以为,你正合适!”
众人闻言却是面面相觑,有话皆藏在心里。
将一个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调离军中,安置在一个正四品的文职上?这分明就是明升暗降,要收他的兵权!
宋鹤吟见段砚跪在那里,身形丝毫未动,虽然离得远,但他仍捕捉到了对方的喉结轻轻地滚了滚。
良久,段砚方才开口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非但没有被堵塞住,反倒是带有几分玩味与得意,“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下朝后,宋鹤吟独自走在宫墙之下,他自觉身子不适,也想着快些离开此处,突然听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像是在叫他。
“如是,且留步。”
宋鹤吟回过头,瞧见萧临正迎面向自己走来,自然唤他的人也是他。
这萧临是去年皇帝亲点的状元郎,颇得皇帝赏识,作为朝中袁阁老的门生,不过一年时间便从翰林院七品编修升到了五品侍讲的位置,可是朝中一众新晋官员的榜样。
宋鹤吟转身拱手行礼,不紧不慢地道:“萧大人有何见教”
萧临关怀道:“方才瞧见你在朝上面色发白,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这萧临自入朝为官以来,没有站队更未有得罪过什么人,为人处世,遣词用句都是极为妥当,可谓是八面玲珑。人们常说他是生来就该为官处世的料,他只道是老师教得好。在人前他是谦谦有礼的君子,像他这样的官员没人会不喜欢。
宋鹤吟默然,紧接着便淡笑道:“有劳萧大人挂心了,只是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话还未说完,他轻咳了两声,面色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苍白如玉。
“阿临!”段砚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扭头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宋鹤吟见段砚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侧身稍稍后退了一步,段砚从他身前径直走过,对方扬起的发丝扫过自己手背,在萧临身前堪堪停下脚步。
没想到他本能的胆怯却成了给他理所当然的让步。
“阿临,”段砚有些讪讪地道,“八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萧临勾了勾唇,“自然记得,你是......段小侯爷。”
“一别八年,小侯爷风姿更胜往昔。”
段砚却注意到他只着一件绯红官袍,念着阿临体弱畏寒,便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脱下来给他披在肩上,再细细系上绳子。
萧临愣道:“……多谢。”
他如今改了称呼听起来倒像是与他更为疏远了。
“方才在朝上你我对视了一眼,你记得么?当时我便想问问你是否心里还记挂着当年那些事,倘若你真如此在意,那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朝中的站位萧临正好正在宋鹤吟斜前方,原来方才段砚望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只见萧临摇摇头,淡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以前说的那些气话也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还请小侯爷莫要放在心上才好,日后我们同朝为官,只有大误会化小,小误会说通了方能走的长远。”
“其实那晚你回府以后,我听到过你的声音以为你受伤了,后来没忍住还是去看了你一眼。”
萧临一怔,道:“我无事......”
闻言,段砚勾起了唇角,他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条虎牙吊坠,一面道:“这东西以前是你的,现在仍是你的。”
话罢,便将吊坠递到了萧临手里。
萧临亦不好推脱,看了看那坠子道:“那就......多谢小侯爷了。”
段砚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这旁边还站了一个人,方才两个人皆背对着他,他甚至差点把对方认成了阿临,后来才想起阿临穿的因该是绯色官袍,不是青色......
宋鹤吟感受到段砚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忍着不适的身子,向段砚拱了拱手,“下官,宋鹤吟,见过小侯爷。”
段砚个子要比自己高,垂眸看他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原来你就是宋鹤吟。”段砚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人,最终凝眸于他的眉心处。
那处有一抹纤细的浅红色印记。
“宋探花果真是......名不虚传。”
“小侯爷这是......何意?”宋鹤吟不解,
“不过开个玩笑,宋大人别介意,”段砚一面往前走,一面摆手对身后的人道,“本侯向来眼拙,唯对‘赏心悦目’之人,方能多看两眼。”
萧临笑道:“看来宋大人果真是,鸿名远扬。”
宋鹤吟指尖蹭过自己眉心的红痕,心上一紧,脸上却还挂着温润的笑:“萧大人说笑了。”
一缕凉悠悠的风呼啸而过,春寒料峭,宋鹤吟笼在袖内的双手畏寒似的往后收了收。
他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生出了几分怅然,不知为何对方的声影是如此的清晰,不由地就像是清晰地听到了当初段砚的声音,当他失落的走回去后,又想起了萧府里传来的声响,坚定地说:“我得回去看看阿临。”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回走,而那时载着宋鹤吟的马车也才刚刚从后门悄然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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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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