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故事有一个算不上圆满的结局，颇有些遗憾，只是眼下还等不到可以讲述一二的时候。
万俟怜安抚了一把丛安，无奈这小家伙近些时候愈发地胡闹，怎么也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于是轻声哼了一曲儿不知何年何月听来的童谣。
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在寂寥无人的夜里轻轻地、悠悠地跳着，汇聚成衔接前尘今时的纽带。
彼时有一个少年**上身恣意舞枪，一抹惹眼的红直冲九霄云外。他笑着耍着，忽而长枪一扔，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哼唱起这首童谣。
旁人问：“多大的人了还唱童谣，丢不丢人呐？”
少年不以为意：“阿爹说了，形式不论如何，传承最为重要。”
守在一侧的狐狸昂起头来，瞧那少年一把抹去额间碎发，笑意盎然地说。
他以后要将这独创的枪法传承下去，十年，百年，乃至千万年。倘若有更天赋异禀的世人拿着这改良的枪法来寻他，他定要去切磋上下。
但是现在，他决定先传授给自己的关门大弟子阿九。
传承啊。
万俟怜脚步一顿，忽地对方才探查到的几个小阵眼有了眉目，他的歌声恰到好处地停在一个节点，旋即说：“小狐，去一旁帮我清理一处空地来。”
丛安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将杂草树根清理干净，又衔了根较为趁手的树枝来。
万俟怜便抬手接过，单膝蹲下，在那处空地上戳戳划划。
不等他开口，丛安就已然看出这是一副简易的金陵城地图，可惜它不懂其中几个打了标记的地点是何物，在这地图前转起圈来困惑不已。
万俟怜戳戳最中心那个标记，道：“此处是金陵城城主府，是为核心。旁的几处，你且将其连接起来再观一二。”
丛安若有所思，踱了几圈来到万俟怜跟前，瞪大眼睛恍然大悟：“是个人形！”
“小尾巴真聪明。”万俟怜随手毁掉痕迹，若无其事地托起丛安往城主府处走，边走边解释。
聚灵阵，但在其中设下了头、躯干、四肢等六处小阵眼，其中以躯干为核心，也即心脏。
城外的聚灵阵以心想事成祠为心脏向五方吸纳抛尸地的阴怨气息，城内如何还得再探查一番。
恰好行至城主府前，万俟怜淡淡地朝例行检查的士兵出示收尸队的证物，从容地跨过城主府大门，不动声色地留下两撮狐狸毛。
夜风一吹，四散而去，埋入草下，任凭城主府下人翻个底朝天也休要找得到。
丑时一刻，夜色极深。
寒夜微凉，万俟怜身上外袍已被寒露洇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否是那寒露渗过包扎的草药直冲尾椎，今日格外地疼。
他蹙了蹙眉头，接过丛安热过的茶，一茶下了肚，热流自咽喉灌进五脏六腑腾起热意，这才慢慢祛了些痛意。
“师父今夜可是疼得厉害？我给你吹吹好不好？”
“太晚了，去睡吧。”
“以前是师父搂着我睡，今夜我搂着师父，师父就不疼啦！”
话虽这么说，可这夜谁也没睡着。
万俟怜目不交睫辗转反侧，直至金鸡打鸣时才囫囵沉眠，这一睡便不知几时。丛安默然看着，生怕出声打搅了万俟怜独剩的那一丝倦意，便蹑手蹑脚地凑至其尾椎处，畏畏缩缩地吹气。
吹吹气，痛痛飞。
以前师父这么教了它，它今日就这么现学现卖。
好在今日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晨雨，停时收尸队的十一前来喊工，将要敲响房门时窗外突兀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春雨绵绵不绝，肆意冲刷大地污浊，也给了万俟怜小憩的时间。
丛安就这么趴在椅子上，两爪子撑着脑袋，脑袋一点一点，听一场春的喧嚣。
*
万俟怜再醒时已是未时，窗外仍在下着零星细雨。
房檐汇了一小股，顺着凹槽滚滚而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飞溅的水花打在丛安的耳朵尖，只见它抖抖耳朵，迷迷糊糊地冲桌上那堆下人送来的吃食放着狐火。
火苗不大不小刚刚好，落在那盘子的中央，未灼燃任何一处。
万俟怜默了许久。
人间药草终是不及高天神界收来的奇草珍植，效果愈发地有限，近乎于无。一直用狐媚之术也不是个法子……
轻手轻脚翻身下床，赤脚行至吃食边，举筷一尝——
应当是反反复复热了好几回，滋味有些怪异。
他蹙起眉来，忽地搁置下筷子。
仅有的神力被分出一缕，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地凝成极小一点……万俟怜侧头看了看沉睡的丛安，继而垂下眼睑。
血腥味充斥整个喉舌，万俟怜举起那碗被烧得只剩一半的甜汤一饮而尽，黏腻的鲜血亦被冲刷入喉，长久之后，他忽而像个孩子一般笑了起来。
这动静惹醒了丛安，它疑惑万俟怜为何一觉睡醒就冲着这堆饭菜笑，遂取了盘边的一小块肉嚼嚼下咽。
——苦的。
“师父，你怎么冲着这么难吃的东西笑啊！”
“师父是在欣慰小狐的技艺精湛不少，睡着了也没点燃这房子。”万俟怜手起手落间灭了那簇攒动的狐火，继而道，“下次若是醒着放，不盯着一处烧，就不至于这么苦了。”
“我懂啦！”
“懂了便去收拾东西，今日咱出去尝尝金陵特色。”
丛安自认为什么难吃的东西都能吃得下去，可它百般尝试，最终放弃了那盘反复加热的菜肴，决定依照师父的意思随便寻个喂猪的人家悄摸倒进饲槽装作看不见。
天街小雨润如酥，雨雾随春风舞到闹市街头，有不少商贩支起雨棚架起炭火，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一合一张，便是来客一停一走。
万俟怜倾身合了伞，顺手抖落沾染的雨点，跨步落了座。
招牌上写着梅花冰粉、茶花冰粉、桃花冰粉……还有他们自家酿的花茶，经由这果木制成的炭火一烧，嘿，花香千里，蜂蝶成群。
万俟怜心想：梅花、茶花，都是什么滋味来着？
他听着丛安的撒娇，随口要了两种口味的冰粉，再倒上一壶花茶。
热腾腾的白气自壶口扑出，一呼一吸间便融入这雨雾天地。他伸手碰了杯盏，倏然指尖一颤，随后满怀期许地喝下一口，眸中的光彩有些淡了。
“师父你尝尝呀，这梅花冰粉好甜好甜！”
万俟怜拗不过，含下一小口，扯扯嘴角，声音低极哑极：“嗯，甜。”
“师父再吃一口！”
“师父方才吃饱了，这两碗全给小狐吃吧，师父喝些热茶就行。”
丛安耳朵耷拉下来，颇为落寞地扒拉完其中一碗，再至第二碗时，它却陡然立起耳朵，趁万俟怜启唇饮茶时，蛮横地从碗底舀起沾满糖汁的冰粉，不由分说塞入万俟怜口中。
“师父，甜吗？”
“甜。”
奸计得逞，丛安兴高采烈躺到万俟怜怀里，捧着那碗冰粉大口大口地吃，还说什么这样更甜，惹得万俟怜哭笑不得。
这样也不错吧。
万俟怜想着，一手托起仍在舔舐嘴角残渣的丛安，一手撑开殷红油纸伞，步入长街声寂处，适时驻足。
放课的小少爷打着奢华的伞嬉嬉笑笑自门后跃出，一脚踩入门前积蓄的水洼，窜起的水珠叮铃咚隆坠落，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惊走了水洼上乘舟渡湖的蜜蜂。
万俟怜俯身拾起那叶小舟，起身时却听有一孩童奶声奶气地问：“你捡槐树叶干什么呀？”
他道：“想收起来，好治了疮毒。”
“是小狐狸生病了吗？”孩童问道。
万俟怜不置可否。
孩童索性扔了伞，呲牙笑说：“那我领你进学塾捡一些来，作为报酬，你叫我摸摸小狐狸！”
万俟怜淡淡地看着他。
“……再加两包水晶龙凤糕！”孩童掰扯掰扯手指头，“不够的话，我把我珍藏许久的玉露团也给你！”
万俟怜依旧淡淡：“成交。”
喜了孩童，苦了丛安。
好在这孩童是个有分寸的，在把丛安的毛发五花八门地摸成刺猬状后，还极其懂事地给它顺了回去，感动得丛安泪眼汪汪，含在嘴里的脏话也咽了回去。
事后丛安苦哈哈地扑入万俟怜怀里，委屈巴巴：“师父……”
“师父在呀。”
它的鼻子抽抽：“师父调查完了吗？”
“嗯，这是头。”万俟怜亲自将昂贵的玉露团送到丛安口中，拍拍它的背，“吃吧，这是你的功劳。”
丛安砸吧砸吧吃完了玉露团，这高级点心果真不同凡响，它吃得欢喜了，耳朵一耸一耸的，大尾巴在万俟怜腿边甩动。
万俟怜揭去它胡须上沾的一小撮渣渣，抿入唇内，道：“若是那孩子指的位置不错的话，西面的手是食肆，东面的手是织坊，脚分别对应车马店和渡口，其中头最为僻静，四肢皆由几条街市相连，弄堂巷子错综复杂通往各家。”
“师父的意思是，整个金陵城的人都是这个人形聚灵阵的血液经脉？”
“一分不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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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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