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节前,京都飘了一夜的大雪。像墨玉斫下的碎屑,纷纷扬扬沉落下来。鹤羽一样的雪片覆在地上,转瞬又被踩进淖泥。
林柘实在睡不着,在檐上支了长腿歪坐着,看枯枝虬干一点点着上新白,看雪色落在自己玄色袖口,六瓣冰晶沾着滚烫体温,迅速化成潮湿的水汽,又百无聊赖地想,老天爷到底准备把人间焖成一锅什么菜,值当这样没完没了的撒盐。
她原本启程得晚,一路快马回京,星夜兼程赶了近半月才回到京都,等在府里歇口气,把自己一身的风尘洗去,收拾停当,天就已经黑透了。
她心里压着事,兼之累狠了睡不着,再淋一夜雪也是枉然,便干脆利落地翻身点地,顺着记忆往魏王府摸去。
所谓魏王,尊封好听,其实难副。魏地现如今已经极偏远,显然魏王本尊并不受什么重视,府邸也同封地一般,比起其他皇子来寒怆难寻。京都地势低平,无甚名山大川可供辨认,街巷阡陌也密,黑天看来浑似鬼打墙。林柘不很认得路,几次三番跳到就近的房上辨认方向,幸得月明星朗,北斗高悬,她终于看见那一点点熟悉的灯光。
天色尚未明,但听更声,也打过了三更。林柘抬头去寻门口掩映在夜色里的匾额,似乎比她上次来时更残破几分,想来此间主人也没有听她的话去着人修补。她熟门熟路地转进内室,也不顾屋内尚且有人,一屁股坐在榻上,靠着床头,任他微凉如夜色的眼神平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顾琀婴放下笔,似乎并不惊讶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今岁述职的官员里,你是到的最迟的一个”
林柘毫不客气地打个哈欠,“你倒是谁的家长里短都摸得清楚——我的汤饼呢?”
顾琀婴从书案前绕出来,踱到榻前,居高临下地同她装傻,“什么汤饼?”
林柘没什么耐性同他玩这些明知故问的无聊游戏,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下,极自然道“没有就教高嬷嬷给我煮一碗,好饿——”片刻,又正色道“我同你说件事”
顾琀婴坐在榻的另一边,了然道,“你轮戍的事?”
林柘瞪大了眼睛,在满室通明的灯火中定定地看着他。顾琀婴本来是很好看的,陛下剑眉星目,连带着底下几个子女都生得如玉雪一般风姿俊秀。只是他胎里不足,自幼便带着几分苍白病容,如今在夜色里,倒显得鬼气森森。林柘下意识往手边摸了摸——出来的随性,把惯用的梅花匕忘在府里了。没握着顺手的兵刃,她心里有些不安定,
“都谁知道了?”
顾琀婴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笑了一下,
“我和太子。”
林柘松了半口气,就在这时,门敲响了三声。
顾琀婴起身去外间应门,林柘心里兀自千头万绪地乱着,串不成脉络。
“过来吃汤饼”
林柘坐在桌边,隔着汤饼白茫茫蒸腾的热气,这才露出一点点他熟悉的女孩子家的情态,
“六哥……”
顾琀婴把筷子塞进她手里,
“天大的事,吃完再说”
林柘低着头,一边吃,一边在脑海里把自己回京前后的事情都过了一遍。等到碗干干净净地见了底,她也把自己的思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六哥,你在玉门关的暗桩都说了什么?”
顾琀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神,正色道,
“玉门关两件事,宋世邦重伤,林柘轮戍存疑。不过近来玉门关战事不多,按他心眼偏到天边去的做派,大概所谓重伤只是为了把你留下来”
林柘点了点头,不自觉看了一眼门外。庭中无树无风,不见影动。
“宋叔重伤的确是假,但我应该不会去岭南轮戍了”
她推开碗,轻车熟路从柜子里抱出自己那套被褥,照着旧日习惯拿被子在床上垒了个楚河汉界分明的掩体,毫不避讳地和衣躺下。
“轮戍这事,本来就不比前朝,有明面上的律令章程,全凭陛下每五年一道诏书,点几个将领轮换。今年……”林柘压低声音,“上月隗卓暴毙,你听说了么?”
顾琀婴道,
“北朔诸狄本就各自为政,隗卓在时,杀伐决断,以雷霆手段镇压各部,尚能牢牢把持权柄……林将军当年镇守北朔,与他数次交锋,也只能堪堪为大梁讨得几分喘息之机。九年前,林将军大挫隗卓,血洗北朔,但不久后便……”
顾琀婴止住了话头,林柘也没接下去。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九年前,父母以破釜沉舟之势,重创隗卓,一鼓作气将诸狄势力压制到草原腹地。但几日后风雪齐动,天地晦冥,咫尺莫辨。一场营啸毫无预兆地从夜里爆发,那是她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到那样的场面,所有人都在奔跑,呼号,嘈杂的声音如有实质,几乎扎进人的头颅。她自记事起便在军伍中摸爬,刀光剑影早已习以为常,却在那地狱般的喧嚣里,第一次被纯粹的、无边的恐惧攫住,魂魄都似离了窍,只剩下一具僵立的小小躯壳,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绝望地奔徙,又在同袍的推搡下倒在人潮里。
林柘缓了缓神,岔开话题
“你不睡么?”
似乎她鸠占鹊巢得十分理所应当。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林柘看着他搬了个矮凳坐在床边,像是又要长篇大论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背对他。顾琀婴也不恼,知道她星夜兼程回京都累得够呛,只捡着要紧的事情说:
“近几个月北朔诸狄卷土重来,频频滋扰边境。隗卓这时候暴毙实在太巧,好像有谁要拿他祭旗立威一样……”
顾琀婴顿了顿,又道,
“无论如何,北朔这一趟是太子亲口举荐,你躲不掉了。只是明日述职时千万谨慎再谨慎,尤其留心杜若明。他胞弟杜若夷便是北朔现今的卫将军,其人武艺稀松,韬略庸常,倒是学得一手媚上欺下的好本事。陛下年事已高,就算有心护你也未见得就能不受小人蒙蔽……你在听吗?”
林柘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鸦翅一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色的阴影,好像已经睡熟了。
“我在想。太子为什么举荐我?论阅历,朝中更有老将;论亲厚,他麾下亦不少门客。”
林柘翻回身面对着他,瞳孔在夜里闪着猫眼般的微光,
“那两个草包还则罢了,太子殿下最识大体,怎么想的教我个乳臭未干的小辈去守这样要紧的关口?”
顾琀婴猝不及防对上这样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睛,耳中嗡鸣了一瞬间,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嗯?”
林柘打了个哈欠,满腹的疑问还没及问明,就在熟悉的浅淡药香里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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