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天空缀上了新春以来第一轮满月。京都卸去了白日的庄重，陷入一片流光溢彩的梦境。长街两侧，家家户户门前皆悬起各色灯彩。锦缎扎就的莲花灯瓣层叠舒展，柔光莹莹；薄纱糊成的走马灯缓缓旋转，其上绘着的才子佳人、骏马山水便活了起来，影影绰绰，似在讲述古老的传奇；更有那硕大的鳌山灯景，层峦叠嶂，缀以无数小灯，灿若星河坠地，引得观者如堵，惊叹不已。
顾琀婴月白色绣兰草的衣摆随着人潮的往来而不断翻卷，挤在上元节的热闹气氛里，显得他像一个误动凡心被贬谪下界的仙人，面容还是于阗白玉一样的莹润姣好，心意却不知沾染了几多红尘。本来剔透清晰的七窍玲珑心，也教庸俗的相思之苦，坠进人间，看不分明了。
他留意看了几盏姑娘们驻足的，时兴的花灯样子，一点也不着急似的，信步而行。人流如织，笑语喧攘，于他却永远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最喧闹的主街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旗亭，高台重屋，飞檐如翼。这时节正是门庭若市的好时候，小二穿行在如织人流里忙得热火朝天。顾琀婴穿过欢笑的人群径自上了三楼雅座，一个粗布麻衣，脚夫打扮的老人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李二伯，许久不见，身体更胜往昔了。”
顾琀婴解下身上略带寒气的斗篷，搭在椅背上，于主位坐下，微微颔首致意。
那个被他称作“李二伯”的老汉见是他进来了，毕恭毕敬地起身给他斟了一杯酒，尔后垂首侍立在一侧，再无言语。
“坐，今日过节，不必拘束”，顾琀婴作了个请的手势，那老汉左右拽一拽衣摆，立刻诚惶诚恐地坐下，“元日收到消息，上元赶到京都，难为你了。本王原想着让你和林将军见一面，聊聊天，不想北朔危急，她五天前已经开拔，算算脚程，现在都快到了。”
老汉搓着干燥皴裂的双手，不大敢直视他的眼睛，半低着头道，“俺们这样的人，哪能……哪能和林老将军的闺女说上话……”
“战场上的事，多一年的经验，多一年的眼界，便是多一分保命的机会。”，顾琀婴端着自己的酒杯，送到他手里，又喊来跑腿的小二上了几个热菜，诚恳道，“林将军并非迂腐之人，最是听得进实在话。您是老行伍，在北朔风雪里滚打出来的，见过的沟坎比她走过的桥还多。有些经验，书本上没有，军中僚属也未必敢对她尽言，但或许有您这一两句话，能让她多几分警醒，少走几步弯路。”
听他如此说，老汉拿看不出来颜色的袖子抹了抹眼角，作势就要给他跪下磕头，顾琀婴连忙抬手把他扶住。
“北朔那个地方邪性啊，夜里刮起白毛风来对面看不见个人。十年以前林老将军那场仗……赶上那年冬天又长又冷，给鞑子的牲口都冻死，他们没了活路，打起仗来疯了似的拼命。在老幼妇孺后面搞偷袭，挖沙窝子，往水源周围下绊马索，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老汉说到怒发冲冠处，向地上啐了一口，又道，“俺看那场营啸不全是天灾，莫是啥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听了不该听的话，吓破了胆，害得林老将军他们打了胜仗也么回来。”
“前些日子他们说隗卓死了，北朔要安定了”，老汉喝了口酒，摇摇头，“半脑子，那一号人物哪能说死就死，还是让他儿么杀了立威了。人家说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威风的鸡杀了，哪一个部落的狄人不乖乖听话？北朔不太平的日子还在后头！”
顾琀婴从这话里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儿子？哪一个？”
老汉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浑浊的眼睛眯起，琥珀色的酒液盛在银杯之中，和年轻时踏过的浩莽黄沙别无二致。
“还能有哪个么？隗宗，养在狼群里长大的那个，人家都说他没有爹没有娘，是不是隗卓的亲儿子也不知道。当上头头也么几年，去年年底就把那个卫将军从东受降城遛到西受降城。啧。”
他撇了撇嘴，也不知是看不上谁。
“俺跟你说，那样的人出来都不正常，他打仗那哪是人的打法？那是狼崽子的打法！现在还是钓着你转，赶有机会咬一块肉下来，就是死也不会松嘴的”
顾琀婴凝神静听，等他的叙述告一段落，才郑重道：“本王会备一份手书，将您方才所言，以及可能需要留意的细处都简要记下。另附上一份北朔地区的暗桩联络图与信物，待她抵达稳定后，本王会设法让人连同您的这份心意，一并送至她手中。本王已在南局巷内购置了一处宅院，还望您笑纳，以后若有北朔诸狄相关事务，也好常来叨扰您。”
那老汉听到“宅院”这两个字，赧然的神情重又浮现，小声道，“那咋好意思么，俺一个放散的老头子，能帮上小林将军就成了……”
顾琀婴也不理会他，径自把地契拍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酬劳，是必要之需。您在京中有了落脚处，往后传递消息、商议要事，才更方便稳妥。也是为了北朔将士，为了……她能多一分安心。”
他起身，重新披上那件月白色的大氅，仿佛又要融入窗外那一片繁华梦影中去。
“殿下这就走了？”
“上元佳节，李二伯也去看一看花灯罢，京都难得这样热闹。”顾琀婴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叮嘱道，“南局巷口有一个茶摊，听闻老板是个面和心软的老好人，李二伯若是有旧日北朔战场上的心结，不妨说与他开解。”
“俺听明白了。”
那老汉极审慎地应下，见他走远，抓起挂在一边的斗笠盖在头上，甫一下楼便溶在人群里不见了踪迹。
内蒙古的伯伯来帮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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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入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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