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总是来得迟,柳梢刚染上一点新绿,寒意却还缠在风里,卷过青石长街。才过卯时,一辆无徽的青篷马车碾过湿冷的石板,停在了京畿盐铁使陆观的府邸前。
车帘掀起,先探出的是一只手。指节修长,肤色冷白,似上好的羊脂玉,微微按在乌木车辕上,衬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易折感。随后,一人俯身下车,素青官袍裹着清瘦身形,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领口一圈风毛被风吹得微动,簇着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清俊的脸。
新科状元,御笔亲点的“布衣谋士”,沈兰珣。
他抬眼,望向眼前朱门紧闭、白幡隐现的府邸,鸦羽般的长睫下,眸光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新官上任的惶惑或激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连同隐约飘来的纸钱燃烧的气味,糅合成一种不祥的粘稠感,附骨之疽般缠绕着这座宅院。
“大人,请。”前来引路的京兆府差役面色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兰珣微一颔首,步履沉稳,踏入其中。
陆观死得蹊跷。
书房之内,血腥气尚未散尽,混杂着陈年墨锭和灰尘的味道,令人胸臆发闷。尸体已被简单处理过,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圆睁,残留着极致的惊愕与恐惧。致命伤在心口,窄而深的一个创口,一击毙命。现场并无过多打斗痕迹,唯独他右手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扭曲泛白。
京兆尹擦着额角的汗,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僵直的手指。
一枚玉佩滑落掌心。
玉质温润,雕工精湛,盘踞的螭龙形态矫健,鳞爪飞扬,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龙口处一点天然翡色,宛如含血。
“沈大人,您看这……”京兆尹声音发苦,“陆大人昨夜独自在此处理公务,今晨家仆发现时便是如此。这玉佩…并非陆大人平日佩戴之物,却、却紧握手中……”
沈兰珣未答,只微微俯身,欲细看那玉佩。
忽地,一声轻笑自门外传来,打破了满室凝滞的沉闷。
“哟,好生热闹。”
那嗓音含着几分懒洋洋的调子,像浸了暖风的酒,酥酥麻麻地挠人心尖。可在这阴森死地响起,无端透出几分诡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倚在门框上,红衣墨氅,领口袖缘绣着繁复的缠枝金纹,腰间蹀躞带上悬着一柄玉骨扇并一枚玲珑错金球。面如冠玉,眼若桃花,未语先含三分笑,只是那笑意浮在表面,未曾真正落入眼底。
他目光轻飘飘扫过地上尸身,最后定格在沈兰珣身上,细细打量着,毫不掩饰其中的兴味。
京兆尹并一众差役慌忙行礼:“参见世子爷!”
异姓王世子,萧庭雪。今上亲甥,京城里最招摇也最无人敢惹的纨绔。
萧庭雪随意摆了摆手,踱步进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他径直走到那枚玉佩前,用扇柄轻轻一点,语气恍然:“啧,我说上月围猎时丢了什么宝贝,原是被陆大人拾了去。”
他弯腰,指尖掠过那点龙口翡色,拾起玉佩,旁若无人地纳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这才抬眼看向沈兰珣,桃花眼弯起:“这位便是新晋的状元郎,沈兰珣沈大人吧?果然龙章凤姿,名不虚传。”
他靠得极近,沈兰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股冷冽的梅香,清寒幽远,可在那香气底层,却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沈兰珣面色无波,后退半步,拱手为礼,声音清润平和:“下官沈兰珣,见过世子。世子认得此物?”
“自然认得。”萧庭雪把玩着玉骨扇,扇坠流苏轻晃,“本世子贴身带了十几年的玩意儿,怎会不认得?倒是奇了,怎会出现在此?”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深,目光却如细针般刺人,“莫非陆大人之死,与本世子这枚失窃的玉佩有何关联?沈大人……该不会是怀疑我吧?”
压力无声无息蔓延开来。京兆尹额头冷汗更甚,大气不敢出。
沈兰珣却迎着他的目光,唇角甚至牵起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弧度:“下官不敢。只是破案缉凶,讲究证据链完整。世子既言此玉佩乃失窃之物,不知上月围猎,具体是何日?在何处遗失?可曾报备?又有何人能作证?”
他语速不疾不徐,每个问题都点在关键处,态度恭谨,言辞却犀利,寸步不让。
萧庭雪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浓的兴趣覆盖。他“唰”地展开玉骨扇,摇了摇,凑近沈兰珣,几乎贴着他耳廓低语,气息温热,带着梅香与血腥的奇异混合:“沈大人这是……审问我?”
“下官不敢。”沈兰珣再次重复,身形稳如磐石,连呼吸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例行问询,望世子解惑,以便尽快排除嫌疑,还世子清白。”
“清白?”萧庭雪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低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我这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玩意儿。”
他忽地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沈兰珣官袍的襟口。沈兰珣眸光一凝,终是微微侧身避开。
萧庭雪的手顿在半空,也不尴尬,转而用扇柄虚虚一点沈兰珣心口:“不过,沈大人这般认真,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我这人记性不好,尤其最近,老是丢三落四,忘东忘西。偏偏陆大人死时攥着我的玉佩,这案子又交到了沈大人手里……你说,巧不巧?”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骤然冷了下去,如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我这人最怕麻烦,更怕被人冤枉。不如这样,沈大人查你的案,我呢,从旁‘协助’。你帮我看看,是谁偷了我的玉佩,栽赃陷害,顺便……也帮我找找,我最近到底忘了些什么。如何?”
沈兰珣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他袖袋深处,一枚贴身藏着的冰冷硬物——半块残裂的玉玦,边缘锐利,硌在皮肉上。此刻,那玉玦竟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惊疑不定。
萧庭雪却已不由分说,自袖中抽出一卷素帛,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兰珣微蜷的手中。帛书微凉,上面墨迹淋漓,条款分明——正是一份早已拟好的“三月之约”。言明三月之内,萧庭雪助沈兰珣破案,沈兰珣需助萧庭雪寻回丢失的记忆。
“沈大人,签了吧。”萧庭雪笑吟吟地催促,指尖不知何时被扇骨划破一道细口,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他不由分说,拉过沈兰珣的手,将那血珠抹在沈兰珣拇指指腹上,随即强按着它,压向帛书末尾落款处。
肌肤相触的瞬间,沈兰珣指尖一颤。对方的体温偏低,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凉意,与那鲜活的、温热的血珠形成诡异对比。
“你……”沈兰珣蹙眉。
“血契既成,不可反悔。”萧庭雪逼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唯有两人可闻,那懒洋洋的调子里淬着冰冷的锋芒,“沈大人,从现在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查案,或是……查明我。”
他松开手,退后两步,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压迫感只是错觉。他朝沈兰珣眨眨眼,转身大步离去,红衣墨氅在门口划出一道张扬恣意的弧线。
沈兰珣立于原地,垂眸看着帛书上那枚鲜红的指印,又缓缓抬起自己的拇指,那一点血色刺目地烙在冷白的皮肤上。
袖中,那半块玉玦的温度渐渐褪去,恢复冰冷。
书房内死寂无声,窗外春光惨淡,透过窗棂,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陆观未能瞑目的脸上。
沈兰珣缓缓收拢手指,将那份带着血腥气的契约攥入掌心。
棋局已开。
而他袖中的《折玉帖》残页,正无声紧贴着他的腕脉,如同另一重更加沉重、无人知晓的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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