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那点可怜的春意彻底吞噬。更敲三响,万籁俱寂,唯有打更人悠长而疲惫的梆子声,穿透浓重的夜雾,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很快复归于死寂。
陆府的书房再次被推开,悄无声息。
沈兰珣一身夜行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未执灯火,只凭窗外漏进的惨淡月光和过人的目力审视着屋内的一切。空气里,血腥气淡去了许多,却被一种更陈腐的灰尘和墨锭凝固的气息取代,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白日的喧嚣与试探都已远去,此刻,唯有死亡留下的谜题冰冷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步履极轻,如同猫踏雪地,无声地掠过每一寸地板,目光锐利地扫过博古架、书案、椅榻……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角落。京兆府的差役白日已粗略搜检过,但他信不过那些人。有些痕迹,只能在绝对的安静与独处中,才能浮出水面。
萧庭雪……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抹刺目的红和玩世不恭的笑,撞入脑海。还有那份强行塞入他手中的“三月契约”,拇指上那点干涸的血印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
他摒开杂念,凝神于眼前。
窗棂。他的目光定格在那扇临院的支摘窗上。白日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尸体和玉佩吸引,无人细察此处。他走近,指尖拂过冰凉的木质窗框,上面沾着些许灰尘。忽然,他指尖一顿。
在窗棂下方极隐蔽的榫卯接缝处,有一道极新的刻痕。力道极大,深入木芯,像是被什么极薄极利的刃器瞬间划过。
那是一个字——一个笔锋凌厉,带着森然寒意的“雪”字。
沈兰珣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雪衣。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猝然刺入心底。那是盘踞在京城阴影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拿钱办事、亦正亦邪的死士组织,行事诡秘,手段狠辣,据说从未失手。其成员现身之处,往往会留下这样一个“雪”字标记,如同死神的名帖。
陆观的死,竟与雪衣有关?
那么萧庭雪白日那番作态,强行介入,是贼喊捉贼,还是……另有所图?那枚玉佩,莫非真是雪衣栽赃,而萧庭雪顺水推舟?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袖中那半块《折玉帖》残页似乎又隐隐发热,像一种无声的警示。
“这‘雪’字写得真丑,你说是不是,沈大人?”
含笑的嗓音如同鬼魅,自身后极近处响起,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吹拂到他耳后。
沈兰珣背脊瞬间绷紧,血液似有刹那凝固。他竟完全未察觉有人靠近!
但他没有惊呼,甚至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直起身,指尖悄然缩回袖中,握住了那冰冷坚硬的残玉,借那点刺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才转过身。
萧庭雪就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依旧一身红衣,在这暗夜里扎眼得近乎嚣张。他不知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月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唇角噙着一丝懒洋洋的、看戏般的笑意,那双桃花眼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幽冷。
“世子真是好雅兴,深夜来此吊唁?”沈兰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比不上沈大人勤勉,夜半三更还要来查案。”萧庭雪挑眉,扇柄在掌心轻轻敲打着,“怎么,可是发现什么有趣的线索了?比如……”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窗棂上的刻痕。
沈兰珣心念急转。萧庭雪的出现,绝非巧合。他要么是来确认现场是否被清理干净,要么……就是另有所谋。那契约……他提到丢失的记忆……
“确实发现一些端倪。”沈兰珣侧身,让出那窗棂上的“雪”字,语气平淡无波,“世子见多识广,可认得此标记?”
萧庭雪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个字上,啧了一声:“雪衣啊。这就麻烦了。”他摇摇头,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这帮煞神可不好惹。陆大人怎么招上他们了?”
他表现得浑然天成,仿佛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标记。
沈兰珣不语,只静静看着他。
萧庭雪忽地一笑,扇柄指向地面那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说起来,陆大人死时,手指除了攥着我的玉佩,似乎还想在地上划拉些什么。可惜,没写完就断气了。京兆尹那帮蠢货,只顾着掰开手拿玉佩,也没细看。”
沈兰珣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片血迹边缘,确实有几道模糊的、被手指胡乱划过的痕迹,早已被忽略。他白日里注意力被玉佩和萧庭雪吸引,也未深究。
他蹲下身,袖中《折玉帖》残页的温度似乎更高了些。他凝神细看那血迹旁的划痕,杂乱无章,但最末端的一道,却有一个微微向上勾挑的走势,极其短暂,却被死亡骤然定格。
那不是“雪”字的收笔。
雪字最后一笔是顿笔回收。
而这个勾挑……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他猛地从袖中取出那份《折玉帖》残页——并非全帖,只是母亲血书的一角,上面恰好有一个残缺的字,只剩最后两笔,正是一个清晰的、向上挑起的勾笔!
那是“玉”字的末笔!
陆观死前,拼尽最后力气,想写的不是一个“雪”字,而是一个未完成的“玉”字!他或许想写下凶手的名字,或许想留下某个关键线索,却只来得及写出最后一笔!而有人,后来居上,在那个未完成的“玉”字旁,用利刃刻下了一个完整的、指向明确的“雪”字,完美地将嫌疑引向了雪衣!
好一招移花接木,栽赃陷害!
就在沈兰珣脑中脉络即将清晰的一刹那——
“嗖!”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撕裂死寂!
数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自房梁、窗外、屏风后暴射而出!刀光凛冽,映着惨淡月光,化作数道银蛇,直取沈兰珣周身要害!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皆是顶尖杀手的路数!
杀气瞬间盈满整个书房,冰冷刺骨!
沈兰珣瞳孔骤缩,疾步后退,险险避开一道抹向咽喉的寒芒。他虽通晓些防身之术,但面对如此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围杀,立时便落了下风,袖袍被刀锋划破,险象环生。
然而,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并未到来。
一道红影比他更快!
只听“铿”的一声锐响!
玉骨扇架住一柄劈向沈兰珣后心的钢刀,火星四溅!萧庭雪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兴奋。
他手腕一抖,那柄看似风雅的玉骨扇竟暗藏玄机,扇骨边缘弹射出薄如蝉翼的利刃!身形晃动间,如红色鬼魅穿梭于刀光剑影之中,动作快得只余道道残影。刀锋划过他衣袂,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未能沾到。
反倒是他手中那柄诡异的扇刃,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花,伴随着骨头断裂的轻微脆响。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精准、高效、狠辣,如同最完美的杀戮机器。
沈兰珣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红影翻飞,耳边是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和杀手压抑的惨哼。不过瞬息之间,已有三名黑衣人倒地不起,喉间或心口渗出鲜血。
混战中,沈兰珣清晰地看到,那些黑衣人翻飞的袖口内侧,皆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却不容错辨的“雪”字纹样!
真是雪衣?!
剩余的杀手见状,攻势更疾,全然不顾性命,只攻不守,目标明确——仍是沈兰珣!
萧庭雪似是被两人拼死缠住,背后空门微露。一名看似头领的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刀尖如毒蛇出洞,直刺萧庭雪后心!
沈兰珣心头一紧,下意识欲出声提醒。
却见萧庭雪仿佛背后长眼,唇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嘲讽的弧度。他并未完全避开,只是微微侧身,让那刀锋擦着他肋下而过,划破红衣,带出一线血珠。
同时,他反手一扇刃,精准地划破了那首领的面罩,却并未取其性命。
面罩落下,露出一张平凡无奇、却因惊愕而扭曲的中年男人的脸。
那首领一击得手却未能致命,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毫不恋战,虚晃一招,疾喝一声:“撤!”
剩余黑衣人立刻抛下几枚烟丸,噗的一声,浓密刺鼻的白烟瞬间弥漫整个书房,遮断了视线。
待到烟雾稍稍散去,书房内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那名首领和另外两名黑衣人已不见踪影。
萧庭雪捂着肋下伤处,指缝间渗出鲜血,染红了红衣,那红色变得越发暗沉。他却浑不在意,反而慢条斯理地用未染血的手指,抹去溅在侧脸上的一滴血珠。
他回眸,看向沈兰珣。
沾染血珠的俊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又回来了,却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危险,桃花眼里翻涌着某种近乎疯癫的兴奋光芒,在惨淡月光下,妖异得惊心动魄。
“沈大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激斗后的微哑,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钻进人耳朵里,“现在有趣了。”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袖口绣着“雪”纹的尸体,又落回沈兰珣震惊未褪的脸上,笑意更深。
“想不想陪我一起看看,这‘雪衣’里头,究竟是谁想反水,又是谁……在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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