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跌入山涧的瞬间，便被一人猛然抱住，任凭水流如何湍急，也没能令那双手松开。
一阵天旋地转，被水流冲击得几近窒息，就在元宝以为自己要就此离开这个世界时。
身体极速往上，片刻后便离开了湍急的水流。
元宝用力咳了好几下，将灌入肺腔的水咳出得差不多了，这才艰难地睁开眼，审视自己目前的状况。
他貌似被吊在了半空中……不对，准确来说，被吊着的人是身后紧紧抱住他的那个，他不过是因为被抱着，才得以一同升空。
不一会儿，就有人拽着绳子将两人拽到一旁的岸边。
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身后的人仍未舍得松手，还得寸进尺的凑在元宝耳边低语。
“小公子的身子可真软呐。”
害得他都不舍得松手了。
元宝此刻没工夫理会对方的轻挑言语，手伸向背后，用力一推，身后那人一时没有准备，被推得松开了手。
元宝无力跪倒在地，又缓了缓，等到差不多有力气站起来时，孔先生也到了。
“孔先生，你这单生意可真不好做，刚刚差点把小人性命折了去，要不……把这小公子当做酬金赠我，剩下那十两我也不要了，可好？”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上下，长得精瘦矮小，皮肤黝黑，看着其貌不扬，偏一双眼生的炯炯有神，洞若观火。
孔先生淡然看向他，提醒道:“鱼生，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因何进的监狱？”
此话一出，鱼生脸色当场变了。
他自然记得。
不正是因为路过时，瞧见一位小娘子生的貌美，忍不住出言调戏了几句，结果小娘子竟然是知府新纳的小妾。
知府闻言大怒，将他锁拿，关进监狱，受尽了痛楚。
光是想起来，就够他抖三抖了。
“你如果不想丢了性命，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说完，孔先生往后看了一眼，接收到眼神示意的家仆走出，来到鱼生面前，将二十两银子递给了他。
“这二十两银子你拿着，用这些钱谋个正经营生方为正道。”
鱼生内心虽然不愿，但当初若非孔先生为他替知府说情，他早死在监狱了。
冲着这份再造的恩情，他也不可能当面驳斥，让孔先生丢了面子。
“……知道了。”
说这句话时，满心满眼都是不情愿。
“你去吧，记得不要将此事外传。”
“……知道了。”
鱼生依依不舍看了元宝好几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鱼生走了，孔先生才带着元宝往事先预定好的地点行去。
“孔先生认识他吗？”
行走间隙，元宝好奇问了一句。
孔先生点点头。
“此人是个孤儿，幼时吃百家饭长大。因水性极好，以捕鱼为生，有时也会帮着打捞触礁沉没的船只。”
“短时间内，我能想到的人中，也就只有他能从那么湍急的水流里将你救出来了。”
元宝闻言，连忙开口道谢。
“多谢夫子！若非夫子，元宝说不定就真的沦为死人涧里的死人了。”
他知道，这人愿意来救他，除了看在钱的份上，更多还是因为有孔先生的面子在。
所以他首先要感谢的应该是既出钱又出面子的孔先生。
“罢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身上的伤可还疼？”
孔先生看向他胸膛上被匕首刺出来的伤口，虽只有浅浅一层，看着也很是让人心疼。
元宝摇了摇头，拿出刚刚在上面所用的匕首，看着很长，实则伸缩后，便只有浅浅一点。
刚刺入时还痛得明显，如今不知是被山涧下的冷水冻了一下，还是已经痛过了，此时倒一点感觉也没有。
孔先生闻言心绪微缓。
“那接下来的路，你想好了吗？”
听到此，元宝眼睛一亮，郑重点了一下头。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见他如此，孔先生不由心生几分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是什么？”
“我要……”元宝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开口。
“去找我未婚夫。”
孔先生:“……”
“你难道就不怕被那位长公子发现吗？”
元宝微微一笑，毫不畏惧地说道:“我更怕在他找到我之前，我没能见到我未婚夫。”
不管之后长公子会不会找到他，他又会面临怎样的后果，眼下他只想去见一见已经阔别半年之久的……未婚夫，看看没有他的时候，对方过得还好吗。
“你既然想去，便去吧。”
孔先生知道这孩子历来就很有主见的，想做什么，做了之后会遇到什么结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既然他已经决定好了，孔先生自不会再多言。
只是……
“你当真要一个人吗？”
他没想到元宝居然要一人独自出发，谁也不带。
元宝点点头，“人越多目标越大，我一个人更加稳妥。”
“若遇到危险呢，何以自处？”
元宝灿烂一笑，回道:“方法总比困难多。”
孔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叹道。
“我不如你！”
在办一件事之前，只一味想着坏结果，原本能办成的事也办不成了。
或许这也是元宝能达成所愿，而自己只能惶惶度日，志向不得的原因吧。
“夫子很厉害的，什么都会，又什么都懂，还当过陛下和殿下的老师。我却连字都认不全，写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看不太懂，人也不够聪明，又没啥大的才能，更帮不了别人什么。”
元宝露出了一个局促，但并不显得尴尬的笑。
“所以，我只能顾好我自己啦！我只能做我想做的事，也只做我想做的事。”
孔先生愣了许久后，再次忍不住长长一叹。
他总算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郁郁不得志，遗憾终身了。
就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自我认知。
这也想要，那也想要，能力却不及，偏自己还不承认。
可不就只能抱憾终身了。
“一路小心。”
孔先生伸手，摸了摸元宝的头，温声嘱托道。
元宝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夫子也自己多多保重。”
孔先生嗯了一声，果断将手收回。心知越早走对元宝越好，孔先生也不迟疑。
“你走吧。”
“夫子再见！”
元宝弯腰，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躬。
就像在学宫时，每次放学，元宝便会跟着大家一起恭送夫子离开。
当然，也只有他会将腰弯的这样低。也只有他会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位毫无家世，空有才学，对学子们来说无半点利可图的夫子。
……
八月，酷暑未退，天气炎热，烈日当空。
尤其到了正午，更是燥热难忍。
“老爷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此地距离颐江，还有多远啊。”
一位头戴斗笠，身穿粗布麻服的少年来到正在树荫下乘凉的老者面前，软糯的声线自上方传来，虽还未看清脸，倒是先令老者多了几分好感。
老者抬头看去，少年面容俊秀，双眼大而明亮，白皙的皮肤因受了热，此刻正泛着微微粉色。
有汗水自额角浸出，又顺着光滑的脸颊滑落，打湿了本就快被汗水浸湿透的衣衫。
少年看着年岁不大，最多也就十七八的样子。
巧的很，老者有一个孙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此时见到一位模样看着乖巧，年岁又和孙子差不多大的少年，自然心生欢喜。
“顺着这条路往东，行个三五日就到了。”
指完路，又往旁边移了移位置，拍拍腾出来的地方，招呼少年坐下。
“孩子，快坐这里歇一歇吧，这大热天的，中暑了可就不好了。”
少年闻言，也不客气，道了谢，便坐在了老者旁边。
老者见他实在热的厉害，又从旁边摸出一个茶碗，倒了碗晾凉的茶水给他，还将手里扇风的扇子也一并递了过去。
少年再次道谢后，捧着茶碗竟一口气喝了半碗，想来是渴狠了。
老者见了心疼，又忙给蓄了满满一大碗，还嘱咐他慢点喝，别呛了。
“孩子啊，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家里人呢？”
问完，又忍不住在心里责备少年那不负责任的双亲。
这么乖巧的孩子也舍得让他一人独自出门。
万一路上遇到贼人可怎么得了。
就算遇不到贼人，万一遇到那心思龌龊的，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少年闻言摇了摇头，回道:“我没有家里人了！”
语气虽然平静，但观其眉眼，还是隐隐有几分难过。
老者自觉说了错话，忙又将话题引到别处。
“那你去颐江又是做什么呢？”
少年若有所思了片刻，随即转头对着老者微微一笑。
“去寻我未婚夫。”
老者倒没被这句话给吓到，毕竟本朝男妻男妾并不少见，虽然那通常都发生在有钱人家。
一般普通家庭，既舍不得将家里的劳动力嫁出去，也买不起孕子丹，更承受不起一换一的代价。
不过，见这孩子长得这样好，想来多半也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富贵公子吧。
“那里是朝廷的驻军之地，你未婚夫难道在当兵吗？”
少年想了想，随即点点头。
“算是吧。”
“哎！”
老者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了。
当兵的天天刀子堆里滚过来滚过去的，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到时候，这孩子岂不成了望门寡。
老者想到少年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千里迢迢跑去颐江寻未婚夫，心中更是酸楚难耐。
“孩子，日后若无别的去处，便来刘家村找我吧。我家里虽不富裕，养你一人也是足够的。”
而且他的孙子与这位少年年岁相当，若两人看对了眼，他也不介意有这一个孙媳妇。
少年不知老者心中所想，更不理解为何老者突然就说到这了。
但本着礼貌和尊重，他还是点了点头，应下了。
“多谢老爷爷关心，若以后我没了去处，定来投奔您。”
老者见他如此，更舍不得让他孤身一人去颐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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