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秦时阳本来烧得浑身滚烫,被周逍引走了小鬼后,不过三五秒,身上的温度就急速降了下来。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醒了,睁眼就是一声:“廖哥?!你怎么在这?!”紧接着一捂腿,哀嚎起来:“啊啊啊啊啊——好疼!”
廖博听见这动静,走过去反手就是一掌劈:“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我不在这儿该在哪儿?再说了,不是你把我叫来的么?”
秦时阳被劈得眼神清澈了一点,直叫唤道:“嗷嗷嗷别打别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腿腿腿疼疼疼——”
“若是让这小鬼吸你一晚上,可就不止疼了,它能把你吸成干尸。腿疼只是后遗症,一两天就好,不必担心。”周逍一手牵着小饿鬼氢气球,一手拿了张新做好的狗皮膏药,笑着递过去,“把旧的撕了,贴这个吧。”
“诶?”
秦时阳闻声转头,只见小雨淅沥沥中,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带着笑意撞过来,手机电筒发出的暗淡暖光自下而上,把这双瞳孔点得透明发亮。
周逍一身素白的棉麻衬衣,半长的棕发被雨打湿,一部分挽成丸子束在脑后,剩下的部分就贴在脖颈,随着他弯腰而垂下几缕。一垂,刚好就着微光,衬出鼻背唇锋秀气的轮廓。见他不接,又将膏药往前递了递。
秦时阳眼睛突然跟汽车大灯似的“唰”地亮了:“这个漂亮哥哥是谁?”
“小兔崽子,”廖博反手又是一掌劈,“叫周大夫!”
“嗷嗷嗷!大夫?”秦时阳懵逼着脸接过周逍递来的狗皮膏药,这才发现自己腿上还贴着三张差不多的,只不过不知经历了什么,已经烂成几摊黑绿色的糊。
他皱着眉头把几片绿糊揭掉,半信半疑地贴上新膏药。
与此同时,廖博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仔细给他讲了一遍。
“安魂?可正儿八经的安魂之术不是早在无宿真人那里就绝了脉了么?”
这话和廖博先前问的一字不差,廖博有点尴尬:“咳咳……但你小子运气好,遇到了真行家。看见他那个白色的瓷缸了么?那是乾坤袋,上古十大神器之一,天地万物皆可装——”
秦时阳道:“乾坤袋有什么稀奇,我哥也有。”
廖博道:“你哥有……你哥有这款式的吗!”
“这些都不重要,”周逍摆手道,“重要的是咱们得把这小鬼送走。小朋友,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沾上这只小饿鬼的吗?你是一个人来的张家坡?”
“小朋友?谁?我?”秦时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周逍点点头:“不然呢。”
秦时阳张口想要反驳,但看了看周逍廖博又看了看自己的校服,最后露出个认命但有些屈辱的表情,低头沉思。
周逍本以为他只是记忆有些混乱,需要理上一理,却没想到他沉思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很多,脸上表情也变化莫测。
就在忍不住要出声询问之时,忽见他跳了起来,道:“卧槽!”
廖博闻声又是劈手一刀:“谁教你的说脏话!”但这回秦时阳意外地没喊疼也没理他,而是问周逍:“你刚才说这是哪儿?!”
周逍道:“张家坡啊,怎么……”
“问题就在这里!”秦时阳一瘸一拐但打了鸡血般走了几步,说,“我根本就没来张家坡!”
这回轮到廖博提高八度地“卧槽——?”了一声。
周逍道:“什么意思?”
秦时阳盯着地面抬手搓了一把脸,好似即将要说的话连他自己也很费解,但事实偏偏又只能有那么一种,他搓完脸睁眼道:“我根本就没来过张家坡,我去的是城东那个‘湖景嘉园’。”
听见‘湖景嘉园’四个字,廖博的脸色“唰”地黑了一个度:“湖景嘉园??多少道上人都没搞定的地方,你去找死吗?!”
秦时阳道:“对啊!你管得着吗?”
廖博掏出手机:“我管不着,我让你哥回来管。”
秦时阳登时急了:“你要敢告我哥,我就说是你带我去的!”
廖博道:“嘿——你个小兔崽子,你猜你哥信谁?”
周逍没想到这两人会因此吵起来,连忙拦在中间,左右各挡一下,道:“停!湖景嘉园不重要,告不告你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他把手中牵着的皱皮小鬼往中间一扯,小鬼很不乐意地尖啸一声。
廖博和秦时阳同时被这声音叫得头皮发麻,回过神来,周逍又问:“重要的是什么?”
两人不情不愿:“把这小鬼送走。”
“没错!”
周逍理了理思路,转头先问秦时阳:“这小饿鬼是附在你身上的,你可曾在湖景嘉园见过它?”
秦时阳斩钉截铁:“没有。”
周逍又问:“那湖景嘉园发生的事情是否跟婴孩有关?”
秦时阳想了片刻,摇头:“也不是。”
“好极了!”周逍和颜悦色道,“张家坡曾是弃婴堆,这个小东西又像是个弃婴,若是跟湖景嘉园无关,那十有**就是在此处招惹上它的了。先不管你是如何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请你好好看看周围,有没有眼熟之处?”
恰好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树上扑簌簌飞起一片躲雨的鸟。
秦时阳回忆道:“我记得我被一群阴物追赶,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我跑得头昏脑涨,浑身疼得要命,好不容易才把定位发给了廖哥……”
廖博:“哼。”
周逍:“然后呢?”
秦时阳:“然后我就摔倒了。”
廖博:“哼。”
周逍:“摔在哪儿?”
秦时阳想了片刻,朝远处的土坡一指:“就那儿。”然后抬脚照廖博的膝弯就是一脚:“你有完没完!”
廖博弯腿躲过,说:“我当时就该直接让你哥来接你。”秦时阳继续瘸子踢腿:“你敢!”廖博:“你看我敢不敢。”
周逍对于秦时阳为什么这么怕他哥没什么探究欲,只想把皱皮小鬼送走,完单拿钱走人,于是赶忙拦在两人中间:“你怎么确定就是那个土坡?”
秦时阳边踢边道:“因为我摔倒的时候,踩到了一小堆白骨。”
“……”
这话说出来的一瞬,三个人同时安静了。
片刻之后。
“应该就是这里了。”
周逍和廖博顺着秦时阳所指看去,见土坡下突兀地窝这一小堆白色的东西,正是一具不太完整的小小骨骸。
再仔细一看,三人同时发出一声唏嘘。
刚出生的婴儿沾染阳气尚不足够,本就属阴。还没有个姓甚名谁就被家里人扔进乱尸堆里,无归无宿无香火,投胎无门,只能做个孤魂野鬼,自然又加重了其怨气。
而面前这具骨骸,脊骨从尾端齐齐断开,不难猜出是被拦腰而斩。
弃婴弃婴,弃的到底是自家婴,大多还是扔出来任其自生自灭。用这样的残忍手段对待一个比奶狗大不了多少的婴孩,着实令人意外,让人忍不住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也无怪这皱皮小鬼十分凶恶,如此看来,近日在张家坡作乱的是它无疑。
大概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尸骨,皱皮小鬼突然躁动得厉害,不停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叫,哭得人浑身凉飕飕。
廖博伸手给了秦时阳一下:“我是不是教过你,尸骸绝不能踩。”
秦时阳道:“当时那种情况,我也来不及看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听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些愧疚。周逍道:“这只小饿鬼既然是你招惹上的,那就由你来把它送走吧。”
他说着把手里的符绳递给秦时阳。
“送走”饿鬼,一般有两种方法。
一谓诛杀,顾名思义,就是以符咒、道法将其残魂绞碎,强行破其欲怨执业。此法方便快捷、简单粗暴,虽奏效,但同时也会斩断饿鬼轮回投胎的可能。
二谓调伏,也叫渡化,需要修道者以灵力解开饿鬼残存的欲念怨恨,斩断使其暂留人间的根源,从而转世托生。
较之诛杀,此法费心费时费灵力,但通常来说,修道者以善为本,若非大奸大恶之鬼,一般秉持着能渡则渡的原则。
哪知秦时阳一碰到符绳就把手缩了回去:“不行不行,我渡不了,我那个……”
周逍不明所以:“你哪个?”
秦时阳吞吞吐吐:“我、我没学过……也不是,学过但、没学会……”
没学会?
周逍奇了,不是余州秦派的二公子么?当世四大派之一,即便最出名的是个豪字,小辈也不能在专业上一窍不通吧?还是最基本的渡化。
他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勾过秦时阳的虎口一捏。
果然。
灵脉蓬勃,但附身的小鬼被引走后,仍旧是一团乱麻,看不出半点修为。
“没人教过你怎么使用灵力?”
秦时阳闻言登时红了脸,廖博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替他解释道:“教过,还是他哥亲自教的,从小教到大。但这小子恐怕是灵脉过于旺了些,总是控制不好,水满则溢,反倒成了缺点了。所以他哥尽量不让他碰道上这些事儿,可他倒好,天天变着花儿作死。”
秦时阳:“我不是作死!”
廖博:“哦,那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眼见又要吵,周逍干脆把拴着小鬼的符绳改递给廖博:“你来吧。”
“……”廖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两秒,有些尴尬挠头说:“我,我吧,那个……”
周逍再次不明所以:“你又是哪个?”
秦时阳哈哈道:“他只会纸上谈兵。”
“什么纸上谈兵,我只是灵脉太差而已!”廖博气道,伸出左手虎口,“不信周大夫你摸。”
周逍只好探指过去,一摸,确实如他所说,四个字:烂得要命。假若秦时阳的灵脉是条大河,那廖博的就是口枯井,井底都快没水了的那种。
不过,和秦时阳乱七八糟的脉象不同,廖博的灵脉虽少却整齐,修为也一览无余——
是个白身……
修鬼神之道者,修为从高到低分为四等。
修为顶尖者曰金身,出手便可送走成百上千只恶鬼凶煞,保世间清平不在话下;修为高深者曰银身,能一次诛杀渡化多只欲怨深重的饿鬼;修为尚可者曰铜身,能诛杀渡化一些寻常饿鬼。而修为最差的白身,只能堪堪抵挡最弱的饿鬼,无力诛杀或渡化。
周逍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俩人,一个有灵力但不会用,一个会用但没灵力。
不过他一时想不通,大名鼎鼎的余州秦派有个无法控制灵力的二公子就算了,为什么还找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身来看着他?
不怕这俩一起完蛋么?
廖博好像看出了周逍所惑,笑了笑说:“我这人吧,修为不行,胜在读过些书……虽然实践差了点儿,但理论层面上教一教这小子,还算游刃有余。所以他哥就总让我看着他。”
秦时阳点头:“对,就是纸上谈兵。”
廖博伸手给了他一掌。
周逍:“……非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廖博:“?”
周逍哈哈道:“算了算了,饿鬼记仇,招惹了却不送走咱们三人都得完蛋。事已至此,还是我来试试吧。不过……”他转向秦时阳,“恐怕得先向你借点儿灵力。”
秦时阳愣了一下:“灵力还能借的?”
“自然可以。”
周逍取出一张狗皮膏药,贴在秦时阳左手虎口处,低声念了几句,再将自己的左手覆上去。就见两手相贴的瞬间,周逍手心忽然明灭了一下,好似有无数细小如绒毛的荧光在他皮肤底下闪过,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一股细风平地而起,周逍将手拿开,道:“好了。”
皱皮小鬼还在厉声尖啸,周逍问:“有没有黄表纸?”秦时阳立刻从校服裤兜里掏出一把:“有有有,我有!”
周逍从中接过一张,曲起中、食二指点燃。
黄纸烧成的烟很快随着火苗逐渐凝成一线,在夜色之中慢慢拉长。周逍捻着黄纸在小鬼周身画了几道,对小鬼说:“来吧,回家了。”
皱皮小鬼便像听懂了一样,尖叫着从狗皮膏药化就的符绳里挣脱,一骨碌游进了黄纸烧成的烟雾之中。
周逍一手捻纸引着小鬼,一手捏诀,低声念了几句咒,那黄表纸突然便皱缩成灰。
与此同时,一直飘在半空的小鬼戛然止住了哭叫,四处乱挥的手脚轻轻收了回来,好似被人温柔地摆成了还在母亲腹中的模样,安静地睡着了。
秦时阳被这景象闪瞎了狗眼:“卧槽,这么牛逼。”
只见细风卷着黄表纸的灰烬打旋落在那小堆骨骸之上,骨骸之下的土地自动分开,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却深不见底的坑。
骨骸随之而落。
周逍捻着最后一点灰烬,把小鬼也缓缓送了进去,土地再度闭合,最终堆成了一个两尺来高的小包。
乍一看,和周围其他土包别无两样,可过了一会儿,就见落到新坟上的纸灰渐渐开成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粉花。
“这就说明小鬼可以投胎去了?”
秦时阳有些兴奋,虽然他没亲眼见过,但廖博给他讲过,这些理论他从小就听。“如果开的是黑花,是不是就说明没渡化成功?”
廖博看他一眼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开灰花才说明没能渡化成功,如果开的是黑花,说明咱们仨可以准备整理遗容遗表了。不过周大夫你可以啊!你有这本事为何还要借灵力?”
周逍拍拍手上的残灰道:“因为我也是个白身,不过这个不重要,接下来我们来讨论一下费用的事情——”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阴风突然从背后刮来,寒刀似地贴着三人的脊骨滑过,“呼”的一声,把那片粉花削了个七零八落。
三人猛然回头。
只见阴风猝然变幻,卷起无数枯枝败叶,一瞬间将视线挡了个严实。
天旋地转之中,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划破黑夜,惊起大片飞鸟。
“产婆!快叫产婆!老天爷啊,夫人大出血了!”
“怎么回事?方才不还好好的?!”
“止不住了,止不住了!拿布来,快,快!”
憧憧灯影里,尖叫声裹着颤抖和哭噎此起彼伏,“老爷,这孩子是天煞孤星,留不得啊!他是来索夫人的命的!”
“老爷!夫人她等不得了!您快做决定吧!”
“安济院的人已经在等着了,老爷!他们亏待不了这孩子,您也要为夫人想想啊!”
沉默仿佛被黑夜中的哭声无限拉长,时空在眼前换了又换,许久才听到一声:“抱走……”
男人沙哑到了极点的嗓音很快就被杂乱脚步声所掩盖,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身影突兀地朝三人走来。
她脚步又急又快,好像生怕晚一秒就走不出那座宅院。
所有的一切都如走马灯般虚虚实实地在三人眼前旋转,只有这一刻,那妇人好像真的要踏空而来。
周逍眼见她就要撞进这座新坟之中,急呼秦时阳:“黄纸!”秦时阳此刻反应很快,翻手送出一张,周逍曲指——
“破!”
黄纸如刀,一斩把那妇人斜劈作半。
刀落的瞬间,哗啦啦的阴风乍然一收,所有卷动在半空的枝叶沙石随之停住,紧接着,或跑或哭的虚影通通如扑棱的飞鸟迸散开去。
一声拖着调子的残啸过后,眼前再次恢复如常。
然还不等理清什么情况,一声惊叫突然炸来,秦时阳颤抖着伸出手指:“黑……黑、黑黑……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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