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手指正抠在床沿的木缝里。
粗布被单刮着掌心,药味从枕边飘过来,苦得发涩。外头有丫头压着嗓子说话:“小姐又昏过去了,快去告诉厨房,药要温着。”
我动不了,也不想动。
上一刻还在冷宫。断粮第三天,指甲陷进手心,听见太监在门口笑:“安答应,陛下早忘了您。”我缩在塌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甄嬛的裙角从宫门外过,她没停。沈眉庄低头走了,像不认识我。
我咽气前只想着——我不该信任何人。
现在我回来了。
十六岁,进宫前七天。安府偏院这间屋子,连窗纸上裂的那道缝都一模一样。我慢慢把手收回来,指尖发抖,不是怕,是恨。
我坐起来,喉咙干得冒火。铜盆里是昨夜剩下的水,我捧起来喝了一口,凉得刺牙。镜子里的人脸色发白,眉毛细,嘴唇薄,眼睛看着像含着水,其实一滴泪都没有。
我认得这张脸。
前世靠这张脸进宫,被人叫“小鸟依人”,说安家女儿柔弱可人。可进了宫,柔弱就成了罪。没人护我,没人听我,连哭都要小声,怕惹人厌。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可笑。
我怎么会蠢到以为真心能换真心?
我闭上眼,冷宫的风又刮过来。我蜷着身子,听见自己最后一声喘气,像破风箱。那时候我还在想,要是我再美一点,再惹人疼一点,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现在我知道了。
美不是为了讨喜,是为了活命。
柔弱也不是弱点。
是可以用的刀。
我睁开眼,手指摸上脸颊。忽然间,身体里像有东西动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像一缕气,从心口散开,往四肢走。我再看镜子,眼尾红了,嘴唇微微颤,整个人像要倒下去似的,连呼吸都轻得快断。
我愣住。
这不是我装的。
我试着想父亲的脸。他上个月见我病着,皱眉说:“这身子,选秀怕是过不了。”声音冷得像不认得我。我心头一酸,那股气又来了,比刚才还强。烛火晃了晃,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一片梨花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我肩上。
我低头看着那朵花,明白了。
这叫“柔弱光环”。
不是我变了,是别人看我的方式变了。我越委屈,越可怜,这光环就越亮。它不给我力气,不给我武功,它给的是——让人想护着我,想疼着我,想对我好。
多可笑。
前世我拼命学规矩、讨好、忍让,结果呢?死在冷宫,连口热饭都没有。
现在我只要“看起来”快碎了,就能让人心软。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妆匣前。匣子旧了,边角磨秃,里面只有一支木梳,断了一齿。母亲留下的。她死得早,没来得及教我怎么在人堆里活。
我拿起梳子,指腹蹭过那道裂口。
三日后启程赴京,父亲已经定了行程。前世我怕得整夜睡不着,今世我反而笑了。
怕什么?选秀不是劫难。
是机会。
我对着镜子,轻声说:“安陵容,你不必刚强。你只要柔弱得让人心疼,柔弱得让人不敢伤你。”
我抬手,把断梳插进发里。
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我再看镜中人,像风里一根细草,随时会倒。可我知道,草根底下,已经长出了刺。
我坐回窗边,等丫鬟来报消息。
没等多久,脚步声停在门外:“小姐,老爷说三日后启程,让您备好行李。”
我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快晕过去:“知道了……身子还没好,怕路上耽搁……”
话没说完,我就晃了一下,手撑住窗台,指尖发白。
外头丫头立刻慌了:“小姐您别急,我这就去回老爷,说您还得养两天!”
门关上,我慢慢直起腰。
不急?我急得很。
但我不能显得急。
我要让他们觉得我弱,弱到不经风,弱到一走动就喘,弱到非得慢慢来,非得等人让步。
七天。
我只有七天。
可够了。
我从袖里摸出一张纸,是前日大夫开的方子。我盯着上面几味药,当归、白芍、茯苓……还有一味珍珠粉。
我记下了。
珍珠粉养颜,当归补血,白芍安神。我不需要安神。我需要的是脸。
我要在进宫前,把这张脸养出来。
不是天生丽质那种美,是病弱中透出的娇,是风吹就倒的艳。
我要让他们一看见我,就心疼。
心疼了,才会给好处。
给好处了,我才能活。
我折好药方,塞进褥子底下。
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厨房送药来了。我赶紧躺回去,闭眼,呼吸放轻。门开时我微微蹙眉,像被吵醒又不敢说什么。
“小姐,药熬好了。”
我没睁眼,只微微点头,手指轻轻抓了下被角,像撑不住似的。
丫头赶紧过来扶我,我顺势靠她肩上,喝了一口药,立刻皱眉,手一抖,药碗差点掉。
“哎哟小姐您慢点!”
我低声说:“苦……能不能含块糖?”
“这就去拿!”
门一关,我睁开眼。
糖?我不需要糖。
我需要的是,让她们觉得我连一口苦药都受不住。
我慢慢坐直,把剩下的药一口喝完。
苦味在嘴里散开,我一点没皱眉。
这点苦,比起冷宫饿死的滋味,算什么?
我擦了擦嘴,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眼波含水,脸色苍白,唇色浅得几乎看不见。她看起来,像一碰就碎。
可我知道,她已经在磨牙了。
我伸手,轻轻抚过镜面。
“这一世,我以柔弱为刃。”
风从窗外吹进来,梨花落在肩上,又被吹走。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支断齿木梳。
梳齿硌着掌心,有点疼。
我低头看着它,忽然想起母亲死前那晚,也是这样的风,她躺在床上,手伸出来想摸我的头,没够着。
现在我够着了。
我够着活路了。
我够着仇了。
我转身,把梳子放进妆匣,盖上盖子。
三日后启程,我走不了那么快。我得病着,得弱着,得让他们觉得带我去京城是个麻烦,得求着我父亲让我多歇两天。
时间越拖,我越能准备。
药要换,饭要调,脸要养。
我不急。
我有的是耐心。
外头太阳偏了,影子斜进屋,照在空药碗上。
我坐在床边,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直,脸上却是一副快撑不住的样子。
门又响了。
“小姐,老爷问您药喝了没有,说要是好些,明儿就能开始练仪态了。”
我低着头,声音发颤:“还……还撑不住……头好晕……”
手一软,整个人往旁边倒去,撞在床柱上,闷响一声。
外头慌了:“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我闭着眼,嘴角渗出血丝。
是刚才咬破的。
我算准了力道。
血慢慢流下来,像一滴红泪。
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我不想进宫……可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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