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棂，我合上那本《女诫》，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了三下。小荷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我的披风，眼睛时不时往门外瞟。
“走吧。”我说。
她连忙跟上来，脚步放得极轻。宫道上的石砖还带着夜里的潮气，走上去不响，却冷。我们一路无话，直奔尚仪局晨会的偏殿。
殿内已坐了不少人。尚仪局掌事姑姑立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卷文书。李嬷嬷站在她身后半步，低着头，手扶着腰间的记录册，像是寻常随侍。
我落座时，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
晨会开始。掌事姑姑照例呈报新训条修订稿，一条条念下去，语气平稳。直到念到“行步如风止水，言语如絮拂耳”时，她顿了顿，转向帝王：“此两条，据内务府备案文书，乃安昭仪授意制衣局所改，特此备案存档。”
我未动。
她身后的李嬷嬷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份黄绢文书：“此为内务府三日前签发的正式记录，上有制衣局签收印，也有尚服司副使画押，臣妾已核对无误。”
文书被呈到御前。
帝王只扫了一眼，便抬眼看向我。
殿内静了下来。
我起身，行礼：“陛下，臣妾有一请。”
“讲。”
“请准臣妾查验这份文书的纸张与用印。”
他略一颔首，侍从便将文书递来。
我接过，指尖抚过纸面。云纹细腻，是贡笺没错。但这种三月新贡的云纹笺，上月尚未入库。我翻到背面，找到角落一处极小的编号——那是内务府纸坊的批次标记。
“陛下，”我说，“此纸为三月新贡，而绣样改动在上月二十一日。若真有此令，所用应为二月库纸。时间不符。”
殿内有人轻吸一口气。
我继续：“再者，制衣局当日报备仅为‘样式试改’，并无‘强制推行’四字。而此文书上却写着‘依安昭仪意，全宫遵行’。臣妾从未提过‘全宫遵行’四字，也不曾授意任何人如此书写。”
帝王目光一沉：“查内务府签收簿。”
一刻钟后，簿册呈上。
我指着其中一页：“所有正式文书，须由当值主簿与副使双签，按日封档。上月二十一日，无此文书登记。且签收簿上，当日所用印泥为朱砂，而此文书所盖，颜色偏亮，是晨露红。”
“取印泥来。”
内务府当场取来两盒印泥。一盒朱砂，一盒晨露红。侍从蘸取少许，在纸上轻盖两印。晨露红色泽鲜亮，干得也快，与文书上的印迹完全一致。
“内务府常规用印，只准朱砂。”我说，“晨露红未入正式册档，只供私用。”
帝王盯着那枚印迹，良久未语。
李嬷嬷突然跪下：“陛下！老奴所呈，确有来源！是有人夜间递来文书，托老奴代为呈报，说是安昭仪身边人所托！老奴不知真假，只当是上情下达，不敢不报！”
她话音未落，便将目光扫向小荷。
小荷脸色一白，立刻跪下：“陛下明鉴！奴婢从未——”
我抬手，止住她。
“李嬷嬷说有人托她。”我看着帝王，“那递文书的人，可有记录？夜中出入内务府，必经守卫盘查，可有签牌？若有，调来一看便是。”
“查。”帝王只说一个字。
不到半刻，守卫送来当夜出入登记。上月二十一日夜，无任何签牌记录显示有人递送文书入内务府。且文书房夜间上锁，钥匙由主簿保管。
“这文书，”我说，“既无签收，又无出入记录，纸张错时，印泥违规。三处硬伤，皆可证其伪。”
帝王终于开口：“李嬷嬷，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跪在地上，双手发抖：“老奴……老奴只是想为宫规正名……若无主使，怎敢擅自呈报？必是有人暗中授意……”
“你到现在，还在说有人授意？”我声音不高，却清晰，“我若真要操控宫规，何须借你之手？何须用一张错纸？若我有心争权，昨夜陛下问我时，我便可顺势而上。可我说了什么？我说我只想平安活着。”
她张了张嘴，没出声。
“你伪造文书，私用印信，还妄图牵连无辜。”我看着帝王，“陛下，此事若不查清，日后人人可持假文，陷害忠良。宫中规矩，岂不成了任人涂抹的白纸？”
帝王沉默片刻，转头对内务府总管：“押下去，查实所有经手环节。私刻印、伪文书，按律处置。”
李嬷嬷被两名侍卫架起。她挣扎了一下，回头瞪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殿内一片寂静。
帝王站起身，看了我一眼：“你今日自证清白，本可顺势请罚，为何反要替她求情？”
我跪下：“李嬷嬷年过五旬，执事三十载，若因一时昏聩落得死罪，伤陛下仁厚之名。臣妾请陛下念其旧劳，从轻发落。”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才道：“罢了。革职查办，押内务府候审，暂不夺命。”
“谢陛下宽仁。”
他转身离去，群妃未敢多留，纷纷起身告退。
我缓缓站起，小荷连忙扶住我胳膊：“小姐，您……”
“我没事。”我说。
她眼圈微红：“她们都看见了，您不是那种人。”
我没答。转身走向殿外。
晨光正斜斜照在宫道上，石砖泛着微光。我走得很慢，风从袖口钻进来，凉丝丝的。
小荷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快到回廊拐角时，我停下。
远处，李嬷嬷被带过宫门，背影佝偻，脚步踉跄。她手里还攥着那本记录册，边走边低头看，像是在数什么。
我望着她，没动。
小荷轻声问：“小姐，您不恨她吗？”
我抬起手，指尖拂过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我的披风一角，掠过石栏，像一片飘起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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