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进来，烛火晃了一下。我正要把那支素银簪重新插回发间，指尖刚触到簪尾，外头传来极轻的一声咳嗽。
我停住动作，抬头看向门口。
帘子掀开一条缝，小荷探身进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陛下……往这边来了。”
我没应，只慢慢把簪子放回案上。烛光映着银丝，冷冷地亮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我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女诫》，坐回灯下翻开。纸页有些旧了，边角微卷，我用指尖轻轻压平。翻到第三页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停住。
很轻，但我知道是谁。
我继续看书，一页一页地翻，呼吸放得平稳。窗外的影子没动，像钉在了地上。
过了许久，那影子终于移了半步，帘外传来低沉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在读这个？”
我合上书，起身行礼：“臣妾睡不着，想着多学些规矩，免得言行有失。”
他走进来，身上带着夜里的凉气。我没抬头，只看见他靴尖停在我三步之外。
“你近来很安静。”他说。
“臣妾身子弱，不爱走动。”
“可整个宫里，都在学你。”
我垂着眼，没接话。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支素银簪，看了看，又放下。“一支簪子，内务府报上来申领的数目，够装满两个箱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们喜欢这个样式。”
“只是喜欢？”他声音没抬，却沉了几分，“尚仪局改了春装规制，茶会说话要轻声细语，连膳房送膳都放慢了脚步。你说，这些，真和你无关？”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陛下觉得，臣妾在做什么？”
他盯着我，目光像在找什么。“你在不动声色地改这座宫。”
“那臣妾问一句——”我声音依旧轻，“改得不好吗？”
他一顿。
“臣妾没召过谁，没说过谁该穿什么、该说什么。臣妾只是做了自己觉得舒服的事。她们若觉得这样也舒服，跟着做了，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可你明明知道，她们会跟。”
“我知道有人会看，但我没指望谁学。”我慢慢说，“就像陛下喜欢安静，不会逼别人也安静，可别人看见了，自然会跟着放轻声音。这不是谁在命令，是人心往静处走。”
他没说话。
我低头，重新拿起那本书。“臣妾连走路都怕踩响地砖，梳头怕拉疼头皮，点香怕呛了鼻子。这些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太弱了，只能把自己周围弄得轻一点、软一点，才能活得下去。”
烛火又晃了一下。
他忽然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抬眼看他：“臣妾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平安。”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伸手，把那支簪子推回我面前。
“你若真无所求，为何偏偏是你的样子成了规矩？”
我伸手，将簪子握在手里。金属微凉，贴着掌心。
“因为臣妾是第一个敢这么做的。”我说，“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有权的，只是第一个。所以别人看见了，觉得——原来还能这样活。”
他神色未动，可肩膀松了一寸。
“你不怕朕忌你？”
“怕。”我点头，“可臣妾更怕自己活得不像自己。若连这点安静都不敢要，那才是真输了。”
他转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一道银线。
“你今日让制衣局改了绣样。”他说，“只准绣半朵莲。”
“整朵太满，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走到他身后一步，“半开的花，才有余地。就像话不必说尽，事不必做绝，人才能活得长久。”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不像审视，倒像在确认什么。
“你若有意争权，何必等到现在？”
“臣妾若真有那个心，也不会等陛下亲自来问。”我轻声说，“臣妾连争宠都不想争，何况是权？”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可你现在，已经比许多争权的人更有分量。”
“那是因为陛下容得下这份安静。”我低头，“若陛下不容，臣妾连灯都不敢多点一盏。”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明日晨会，尚仪局要呈新训条修订稿。”
“臣妾会去。”
“你不必改什么。”他说，“但也不必停。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只要——别忘了你是谁。”
门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支簪子。
小荷从帘外进来，脚步很轻：“陛下走了？”
我点头。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
“陛下……是不是信您了？”
我没答。走到案前，把簪子轻轻放回原处。烛火映着银丝，依旧冷冷地亮着。
“他不是不信。”我说，“他是不敢全信。一个什么都不争的人，反而最让人拿不准。”
小荷低声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坐回灯下，翻开那本《女诫》，手指抚过纸页。
“什么也不做。”我说，“继续安静地活着。”
她怔了怔。
我抬头看向窗外。月光铺在宫墙上，像一层薄霜。远处有巡夜的灯笼缓缓移动，光影一晃一晃，像是呼吸。
“他们学我穿衣，学我梳头，学我说话。”我轻声说，“可他们永远学不会——我为什么敢第一个这么做。”
小荷没再问，默默退到角落坐下。
我低头继续看书。翻到第七页时，听见外头又有了动静。
不是脚步声。
是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我抬眼看向窗棂。
李嬷嬷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低头写着什么。
我认得那纸——内务府的日常呈报。
她写完一行，抬头看了我这边一眼，又迅速低头继续。
我收回目光，合上书。
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了一下。
两下。
三下。
然后我重新翻开书页，继续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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