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十点三十二，离裴贤拉祝其安去鉴赏字画已经过去四十分钟。河边的窄小草坪，顾醒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页纸，良久若无其事放下书：“裴小姐，你父亲和其安以前见过？”
“放心，我们家二十四年前就搬过来了，有事回去轮不到我爸，”裴佳月目光不离手机，手指不断敲击屏幕，“蓓蕾的投资他都不管，哪有空认识祝其安，以为祝其安在南罗长大有点见识而已……北佬就是北佬。喂，你不知道我们家和你们祝老爷子认识？”
“了解不多，毕竟上次合作距离现在快三十年前了。”
“好像是吧。”
裴佳月心不在焉地嘟囔着，突然用力一戳屏幕，摔下手机快步走了。
裴家说跟陈家是世交，实际在南罗的豪门圈子里和其他人不在一个档次。这群从内地过来的北佬是陈家不认的穷老乡，但往上两代人十分出息，凭着他们的“商业头脑”愣是混成了陈家并非穷老乡的南罗“世交”，花几十年甩脱北佬的帽子乘着股价一路飙升，又被谈判一巴掌从洋鬼子的高楼中扇到人堆里。那会儿裴贤才十岁出头，裴家开始给自己找退路，十多年后趁还没东窗事发加之鬼佬搞事脚底抹油躲到风平浪静，竟然真让他们又逍遥自在了二十年。
托这层背景，裴贤对义气仗义之类非常讲究，根在哪里他倒是不怎么信：反正今日南罗不乏有他们嘴里的大家族得给新贵磕头，钱才是真理！不容易的是养出砸钱的情调，他老爹老娘是陈家所谓世交都要矮一头，叫人瞧不起，不就是因为没壕得穿谁谁升天、还自带泥腿子的土气？
在他看来，这一套放小辈里也同样适用。
阳光里的灰尘粒粒飘舞，室内墙上到置物架上排满字画、藏书，旧照片穿插期间，基本没有褪色的笔迹标注着拍摄时间与地点。
祝其安沿墙面一一看过，停在其中一张照片前。照片中的南罗和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南罗一样是个大晴天，新楼房拍摄角度正对南面，色彩浓郁，场景正常而美好到了堪称朝气蓬勃的地步。
二十五年前，纪念惠居新楼项目最后一处住宅落成，住房局监督开发，联益集团、邴酉集团联合投标，维恒集团维恒工程承建。当然，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祝其安同样清楚——装修承办商由建设协会联合“建议”住房局整理供选名单，仅仅一年后，转瞬从巅峰跌落的维恒集团裴氏以“可以理解仇富之风日益猖獗，为民众心情考虑自愿退让”为由，在早有准备退路的情况下迅速撤出了南罗。
指尖按在冰凉的玻璃上，一层，两层，三层……一直滑到其中一栋楼的某个位置。
房间门被忽地推开：“其安呐！”
裴贤外貌上的变化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皱纹都没添多几条。他顶着二十余年前一模一样的脸走进来，满面皮肉成坨堆积的笑容，把手机反手拍在一边：
“你猜鉴定那边怎么说？”
“我猜对了？”
裴贤双手一拍，摊开，突然大笑：“还是你懂行啊！”
祝其安无所谓地转过身，让出面前惠居新楼的照片。裴贤走到旁边，面朝照片，用力揽了把他的肩：“不要不开心嘛，一个北佬而已，没钱还想看真南罗，以为姓祝就比南罗人有见识哦？看这张，这就是我和你家当年合作的项目，几十年了！可惜别人还觉得外边那个叫顾醒的才姓祝，这下倒好，搞得马俊豪在联益里的声势都大得传到这边来咯！”
祝其安有点嘲讽：“我听说裴小姐投资要拉顾醒，还靠内地政策？”
“……”
刚刚看字画的时候还聊得挺好，谁知道祝其安也是个阴晴不定的。裴贤面皮抽了抽，面色如常松开手：“哼，内地流氓，谁都没有办法咯。佳月也是教不会，裴家能在这里活到今天，靠的是明哲保身，听得懂话——枪打出头鸟，一个字没学会！这几个月一直闹着要搞电影，跑去南罗！听佳月说，南罗有个姓的人惹你，叫什么？丁辉？”
“嗯。”祝其安满不在意，又看回照片。
“人我有印象，他亲爹叫丁振轩，是不是？”裴贤也不用他回答，自说自话，抬了抬下巴，“丁振轩当年就不老实，这项目里还跟马俊豪有牵扯。祝梧兄让我关照你时可跟我说了，顾醒都是马俊豪非要放出来的——马俊豪，这人真是十年如一日贪心。”
“顾醒是他放出来的？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祝其安挨着自己的双肩包坐下，斜眼看他：
“我说裴先生，我怎么觉得祝梧应该是让你帮忙关照顾醒？不如直接点，你找我什么事？”
“唉，你看，”裴贤撑着椅背听完，“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
祝其安眼带戾气瞧着他。
“行，不讲废话。贤侄，想不想让北佬滚出你们家？”
“想啊。”两个没有任何起伏的单调音节，听起来兴致索然。
裴贤无奈一笑，搓着手，也坐到前边来，倾身压低声音：“你祖父的车祸有问题。”
“看得出一点。然后？”
“等祝淀业醒了，他难道看不出？马俊豪这手安排是个大麻烦，偏偏顾醒还凑上去跟他走得近，祝淀业能不膈应？心里的疙瘩是消不掉的。我了解祝淀业，祝家不是非要讲究这点血脉，祝淀业更不会因为谁有祝家的血就放过谁，现在顾醒作为趁手的工具好用而已，以后呢？说白了，祝家长大的是其安你，不是那个顾醒，真要论放心，哪里轮得到他身上？”
血脉？
祝淀业只在意谁能作为他的工具与接班人，血脉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但他更不会把一个随时可能变成威胁的人放在自己身边。祝其铭更是半点用没有，从头培养只会浪费时间，自始至终，祝淀业其实只有顾醒这一个选择。
不过裴贤不清楚，祝其安也就不说，让他继续表演：
“你说是马俊豪安排的车祸，理由在哪，什么大麻烦？住院可不算祝淀业的大麻烦，他又不缺亲信。”
“不急，这就是关键，”裴贤抽出一张用书压住的纸，在桌上摊平，“祝淀业不是好算计的人，马俊豪肯定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机会制造这场不致命的车祸，为什么他要铤而走险？最近南罗满城风雨大家看在眼里，上面要找机会算总账，祝淀业想把明显的涉黑部分洗干净，甩掉一个定时炸弹，就会动到马氏这个转型□□的根。
“至于大麻烦嘛，祝淀业那边有他的亲信想办法，但有些事，他的亲信也不一定清楚，想擦屁股都擦不了。看，这个人。”
裴贤敲了敲桌上的纸。一个戴无框眼镜的中年人身穿正装，神情严肃正对镜头。
“何宇乐，律师，目前在给马俊豪当法律顾问。这个人非常识时务，前两年他帮过祝淀业处理过一些事情，相关的资料应该还在他手上，只要有祝淀业身边的人提醒他销毁资料，他肯定照办。”
祝其安拿过纸：“你想让我处理掉他，顺便帮我去祝淀业面前刷新一下好印象？”
“不不不！不处理，我又不是马俊豪，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拿律师当中间人和鬼佬联系的事你都干过，怕这个？”祝其安抬眼，没错过裴贤短短一瞬的惊惧，“很惊讶吗，你不是对我以前的名声有印象才会找我？至于你，当时为了转移南罗的注意力和祝淀业一起煽风点火，还走马俊豪的路子，以为不会出大事，现在倒记得不要留下把柄了？为了用祝家的人不牵扯到自己，就连嘱咐何宇乐帮你销毁资料的事都不敢亲自找他？”
“你——”
“反悔？枪打出头鸟，你自己说的。拦我之前考虑清楚，在别人的地盘上当小弟，最好别给他们削你最后一层肉的机会。”
祝其安将纸扔回桌面，神色淡淡：“放心，这事我会办。不过拆了东墙补西墙，你想防止马俊豪未来某天狗急跳墙，何宇乐没有祝淀业的消息就投诚连带着你一起曝光，可以，但裴小姐可是铁了心要直奔内陆‘大展宏图’……马俊豪愿意参与投资的事连我这个边缘人都知道。”
他没直接戳穿裴贤祝淀业留着资料准备向鬼佬投诚的心思，然而裴贤已经呆住了。
僵持数秒，裴贤重新扬起笑容：“……那就依贤侄的意思。佳月那边不劳烦贤侄关心，我自然会处理好——”
声音猝然消失。
踩在楼梯上的沉重脚步撞进房间，门被人急促敲响：“裴先生，裴先生！”
“进！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外面怎么还那么大动静？”
“泰勒影业，”佣人看见祝其安，声音一下子低了，“泰勒影业有人来找您谈事，又在外边搜身……”
“你给我详细说清楚！”
泰勒影业，搜身……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虽然意外之喜听上去有点危险。
之后的话听不清晰，祝其安关闭录音笔，环顾四周，打开背包弹出存储卡。
出于剧情需要，背景设定套了一点知天纪年系列的世界观，不会详细解释，不影响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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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群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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