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好最后一摞书,程月英抬臂朝额上蹭,登时窄袖浸湿一片。
炎日高悬,西碧院没什么阴蔽处,程月英晒好了书,顺连廊穿过三五个凉亭,终于见了谢芳居。
早蹲在廊下候着的观鹤,瞧着她从西面回来,好歹松口气,立马迎上来,“女郎!你可回了,照影同我在这快要急死。”,观鹤说着,坠在边上打扇。
“今日诗会,女郎却跑去晒书。”,观鹤说话时,髻旁红发带随她动作摆动,像极乐鸟的两翼,“这种琐事交给我们来做便是。”
程月英眼瞧着观鹤急得几乎要拖她进谢芳居,面上笑意难掩,宽慰道:“莫急莫急,我文思平平,费心打扮反倒招人嘲笑。”
程月英生得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她那如绢青丝和绛红薄唇都不必提,单是对上那双此刻因笑微眯的秋眸,便能顷刻教人为之倾倒。
只可惜女郎平日不爱笑,难免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淡薄。
“况且,晒书本是我的意趣,怎么好叫你们再受累?”,程月英见观鹤仍紧紧盯她,不免出声解释。
不过此刻的观鹤盯着月英的脸,早打定主意绝不准许程月英胡乱打扮一通便出门,哪管她说了什么,只双手攀上月英一臂,彩扇也到了月英手中。
“不管不管,女郎说什么都不行!还有这身青袴褶,邺城里的女郎们没有一个会穿的。”,观鹤便这般胡闹着,将月英拉扯进闺房。
照影立于妆镜前,各样物什具摆好了。
一番玩闹后,程月英终是换了身紫袍襦裙,乌发梳作高髻,其上坠两颗珍珠了事。
程月英满意起身,照影跟在她身侧,这便要出门。只有观鹤还捧着什么追出来:“分明女郎穿蓝裳更好……不穿也罢,怎么连金饰都不戴一个,这怎么行?”
观鹤年纪小,总希望自家女郎不管上哪都要出尽风头才好,程月英哄她,“等我下回再穿戴,这金花冠实在太沉。”
“观鹤挑的冠不是最沉的,诗会人多,也不能叫人看扁了去,戴上罢。”
随声而来的是面容姣好的妇人,程月英迎上去:“婶娘。”
观鹤闻言极有眼力见地将花冠捧来,月英垂首,曹慧接过金冠,仔细替月英别上。
曹慧看着月英,竟有几分晃神,末了点头道:“去吧,萧家的车马恐怕已来了,待焱儿下朝他去诗会接你回。”
果不其然,程月英一出门便瞧见停在门侧的雕花马车,入内发觉门上雕有萧家族纹,缎帘垂下又将其遮去,她索性闭目养神。
兰陵萧氏,自她知晓时已然没落,据说祖上亦是武将出身。
袁家曾意图拉拢萧氏,吃了闭门羹。不过萧家女不在乎这些,年年南园办诗会,照旧邀程月英和少将军袁少焱。
萧家诗会办得繁盛至极,程月英自然难以推拒,可惜袁少焱不喜这种宴会,向来不参加。
不多时,便至南园。
程月英方递过拜帖进园,一位绿衣女郎提裙奔来,女郎梳的双环髻上绿带飘然,好似园中精灵。
这是赵家的女儿,唤作嘉音,因生性灵透,模样又好,邺城没有与她交恶的。
赵嘉音挽上程月英,如释重负地拍拍心口,娇嗔道:“月英才来,叫我好等!”
说着她眨着眼看向程月英,“今年你还会帮我的吧?”
程月英颔首,任由她状似亲密地挽着自己:“自然照旧。”
得了这承诺,赵嘉音彻底放心,同程月英八卦起来:“知道么?今年那位谢问也来了,就是琴弹得十分好那个谢问。”
“谢家谢守序?”
“正是他!这人狂得很,萧家三请四请不肯来,今年倒是稀奇。”赵嘉音见她好奇,忍不住多加解释,“听说连琴也叫人搬出来了,真想不到,今日算是来着了。”
世家名士竟会当众抚琴?程月英实在好奇,不免四处观望,寻那谢问的踪迹。
“月英,看那边,斜石亭里头那个就是谢问。”
程月英顺着女郎手指方向看去,亭下有一白衣人,乌发尽散,轻拭手底琴弦,有风过,翩然似谪仙。
那人似有所感,抬眼朝这边一望,而后又继续弄他那琴去了。
“好啦,不看他,这样世家追捧的人物,想必你我是攀附不上,咱们去席间。”赵嘉音言语间,两人已到地方。
只见萧家女坐于上首,有珠帘阻隔,见有人来,帘后女子微微颔首。
待人约莫齐了,忽闻一声激越琴音,霎时园中人与草木皆静默,斜石亭四围不知何时挂上白纱帐,亭中人影或虚或实,唯琴音流淌自如。
初时其音如江河,凡尘俗世皆忘却,忽而声停,再起幽怨如悲鸣,个中哀思实难倾。
曲罢再去寻,抚琴者已不在此间。
这便是谢家谢问?程月英收回追寻目光,当真名副其实。
不知哪位世家子先鼓了掌,便有一阵掌声献给那早已离席的琴者。
其后诗会照旧,到了赵嘉音最期待的重头戏——世家子弟集在一处,即兴选题作对。
一人道:“恰逢七月七,鄙人不才,抛砖引玉。我出上联,白露月下团。”
这人话刚落,月英便落笔,随后将其递给身旁的赵嘉音,绿衣女郎当即高声道:“我对下联!秋风枝上鲜。”
当即便有人投来艳羡目光,赵嘉音因此更欢喜,又接连凭着月英递来字条,接上数十个诗对。
去岁也是这般光景,自然有人暗中不知想了多少怪题,偏偏都叫这赵家女郎解去。
忽而一人站起,道:“诸位所言都是些风花雪月,既然是诗会,想必诗题也当百无禁忌。不知诸位可知十二年前,有一商户骤然做官,结果一家惨死的事,在下想为此聊做悼念……”
众人皆是唏嘘,唯有本该破题的程月英握笔失了神。
十二年前,淮南商户程宫携妻女进邺,有人要他暗中送一稚子来,许他为官。
这人正是程月英的爹。
彼时月英七岁,本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怎知上元佳节出游,她被拐子蒙头拐走,等被人救出,却被告知爹娘亲信皆做尘。
巧来救月英的正是当年的袁将军袁昭。
将军夫人曹婶娘是娘昔日闺中好友,一见月英便抱住她,神色戚戚道:“婶娘未能护住你娘,如今只剩你一个,就在这住下可好?”
可是爹娘一向亲善待人,何来仇家要灭她程家的门?
思及此,程月英撂了笔,也不顾巴巴望她的赵家女郎,起身朝上首一拜,便离席去。
将要走出园时,程月英身后响起一道怒喊,“程月英!你跑什么?”,转头便见绿影袭来,正对上赵嘉音瞪得圆睁的眼。
“我该走了。”程月英后退半步,这般道。
“什么叫你该走了?那这对子我一个如何对得好?你要将我捧至高处再狠狠摔下么?”
“今日是我有恙,若需要,我自登门道歉。”程月英言罢,不再看她,转身要离去。
她无法将自家事当做玩乐脱口成对。
身后的赵嘉音像是失了全部力气,愤恨冲程月英道;"你当你是哪个,胆敢戏耍我?不过是有袁家的可怜,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孤女,离了袁家,在这南园你算什么?"
赵家女郎发过狠,又后怕起来,“你若是跟我回去,只当方才的不愉快都作罢。”
程月英头也不曾回,“不去。”
“你若不去,我便告诉萧阿姊,你惹恼了我,这诗会雅集,从今往后你休想再来!”
程月英的脚已踏出南园,她回头对赵家女颔首,“随便你。”
照影本躲在树下遮阴,见程月英提早出来,也不问缘由,只跟在身后道:“女郎,现下外头没有车马。”
只好走回去,幸而离得倒不算远,便当有闲出门一趟罢。
程月英这般想,主仆二人便离开南园。
回想在袁家这十数年,倒无寄人篱下之感。
她初到袁府,尚有些失去双亲的悲痛,整日躲在屋里不肯出门。
一日午后,房门被敲响,程月英方开门,便对上双黝黑的瞳,随后是小孩的笑脸,那个便是幼时的袁少焱。
才五岁的袁少焱,抱来好些幼童喜欢的玩意堆在门前,眨巴着眼,道:“阿姊,这些都给你,出来玩好不好?”
程月英未应他,袁少焱便从门缝挤进来,抱着他那些小玩意,孩童脸上满是天真,"娘说阿姊不舒服,焱儿不舒服的时候,有人陪着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可以一直陪着阿姊。”,他说着,还怕拒绝似的往她身边凑,“行吗?”
再后来,婶娘牵了他们两个的手到庙里去,拜了又拜,道:“焱儿,你可敢起誓,此生此世也要帮娘护着你程阿姊。”
小小的袁少焱学样上前拜三拜,“我在此起誓,此生绝不叫阿姊吃半分苦,一生一世护着阿姊。”
从这以后,婶娘常瞧着他们两个,道:“等你们到了岁数啊,就结做一对。”
心里想着事,走得便格外快,程月英脸上因此带了几分笑意。
此刻的袁少焱下了早朝,跨上马匹便朝诗会方向赶去,路上间或有人打趣,问他为何匆匆,少年神采飞扬应道:“我寻我娘子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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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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