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朝会,便闻马儿一声长嘶,行道上着黑红袍群臣皆退散,银鞍红马即时便至,马上少年郎,身姿挺拔秀欣,同着朝服,眉目飞扬似有欢喜事。
一位老臣面色发白,捂心口立于宫墙下,哀声道:“怎可……在此处纵马?”
旁侧人劝道:“大人小声些,这可是袁家的少将军袁少焱。”
话题的主角自是未听见这几声议论。
行至永清街,袁少焱郁然瞥过这人满为患之处,纵马恐怕难行,他只得绕路胭脂巷。
行街上有人只闻一阵突兀的马蹄声,马与少年郎的身影便隐于高挂店右的幌子后不见了。
此刻的月英在永清街另一侧张望,一问才知是赵家郎赵腾醉酒过后,画兴大发,在此街某处泼墨着彩。
赵家本家就在这邺城内,声名虽比不得萧、谢二家,但据说这赵家郎幼时学艺拜师之所正是萧家女养病处。
因而赵、萧二家关系又颇为密切,自然是要高看赵家一眼的。
况且谢琴赵画,本就是并称。
如此说来,今日真是怪异,不单谢问出席南园诗会,连赵腾也跑来这附近作画,引人围聚。
程月英才惹了赵家女,弄清这处缘由,转头朝胭脂巷行。
“女郎,要不咱们折回南园,等少焱郎君接?”照影终于忍不住建议。
胭脂巷开有邺城最大的娼馆,又在街角巷落藏了些小赌坊,这处乱得很,少有正经人家的女儿从这走。
“不打紧,许久未去文心斋,正巧也在胭脂巷里,我们走快些就是。”
照影拦不住程月英,便快步跟上。
好些时日没来,文心斋的老板却一眼认出程月英,远远迎出来,好挡去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女郎来了,小店又添几本新诗集,《幼言》也在第二三十页处添了上回女郎提的那首诗。”
程月英稍提衣袍,跟着进了文心斋。
袁少焱正纵马行过此处,视线被这走进文心斋的紫衣女郎所吸引,不自觉放慢速度。
然而文心斋的老板却处处遮挡,袁少焱看不清楚这女郎究竟是谁。
本朝女子亦好诗文,进书斋并不稀奇,只是袁少焱总觉得,这身影和程月英实在相像。
但程月英素来爱穿蓝衣,此刻又应在南园而非胭脂巷。
这么想着,袁少焱收回探究的视线,便要继续赶路,道旁什么东西却迎日光晃了他的眼。
方才在永清街被拦了路,袁少焱本就心下不爽,这会又被路边小摊晃了眼。
他紧皱眉头正欲发难,又在看清那东西后勉强忍下怒火——一支铸有花鸟的镶玉金钏。
这巧物在日光下光彩非常,其下坠的流苏几缕更添妙处。
少年翻身下马,虽穿的黑红朝服,墨发却仅由一根发带高系,加之长了张美人面,瞧上去有种怪异的美。
摊主不敢多看袁少焱,早察觉少年的目光所向,忙将那钏递上来:“您真懂行,这是今儿才送来的新货。”
袁少焱看着那钏,越发想立马奔袭至南园,他一挥手,道:“包起来送到袁府去,赏钱必不少你的。”
摊主满脸堆笑,暗中松了口气。
都说这袁家郎向来喜怒无常,方才他生怕这人来是要砸了他的摊,幸好只是买钏。
袁少焱买罢,原是要上马,却听一道女子哀哭。他顺声看去,正对上女子求救的眼。
日光西斜,倚春楼早将门前挂上彩纱灯,这时段楼里已有不少散客。
声音的源头是一粉衣女郎,她被人押解着往前走,浓妆艳抹的老鸨讲话不避人,骂道:“不知好歹,娘给你口饭吃,叫你接客是看得起你,哭甚么哭?”
此刻粉衣女郎却不看她,只愣愣看向楼外少年,忽而大叫:“少焱阿兄救我,我是衔玉啊,从前住在观子巷,太原王家的王衔玉!”
那老鸨还要堵王衔玉的嘴,斥道;“你胡乱攀哪门子的亲戚?”说完又迎到袁少焱跟前,笑得谄媚,“姑娘不懂事,扰了贵人,奴这就好好收拾她。”
女郎哭得梨花带雨,袁少焱并未理会老鸨,走近看着王衔玉。
“太原王家早些年便搬回族地,你却说你是王衔玉?”
她脸上脂粉被泪冲去,发髻半散,却不显狼狈,更有几分我见犹怜,王衔玉抽抽搭搭开了口,道:
“郎君不知,胡马猖獗,北方早乱作一片。我随族亲一路南逃……却半路失散,照身贴也丢了。”
“好容易到了邺城却被拦着不准进,实在饿得没法,被她们骗来做这行当,如今要叫我去陪客。”
王衔玉此番声泪俱下,袁少焱心中疑虑打消不少,又问她:“你说胡马猖獗,可前年我阿父才捅穿那贼王肚腹,短短两年如何又成气候?”
这女郎抹去泪痕,显然是平定下来,也对答自如,“只逃难路上有听人提起,说那胡人头领有一双蓝眼睛。”
王衔玉言罢,又连忙整整衣冠,哀求道:“少焱阿兄,看着小时候的情分,救救衔玉。”
袁少焱脑中全是王衔玉方才所提的蓝眼贼王,顺口应下。当初阿父重伤之人,正是有双好似灵猫的蓝眼。
老鸨哪里是不知事的,当即笑得越发灿烂:“郎君带回去就是,赎身钱什么的,真是折煞人。”
袁少焱也未让她,将王衔玉带上马,也未注意到文心斋老板似是送客回来。
老板这会又重新敞开店门,拎一壶清酒坐在门前慢悠悠的喝,嘴角挂着笑。
袁少焱赶到南园扑了个空,问过才知程月英早离了诗会,又想起胭脂巷那个背影,状似随口地问了句:“程女郎今日穿的什么色的衣裳?”
多数人摇头不知,只有个小厮殷勤接话:“自然是紫衣,邺城时兴这色,程女郎自然也喜欢,每回诗会穿的都是紫衣。”
小厮话方说罢,便被马蹄扬起尘土甩了一身,好不狼狈。待那马远了,才有人上来对他摇头,道:
“咱们只当自己是瞎的聋的,何必伸头触霉头?谁知哪句会惹了这些人。尤其是袁家,只怕你到时脑袋怎么掉的都糊涂着。”
*
将到袁府门前,程月英忽闻一阵马蹄声,便见少年郎勒绳下马。他跑来时带起一阵风,发带舞于空,叫她无端想起小犬的尾巴来。
程月英这般想着,唇边才漾起道浅弧,便被人抱进怀里,耳边是少年毫不遮掩的娇缠语:“将有半日未见,月娘可想我?”
程月英受不得他这般缠闹,又是当街,便抬手虚掩面,“说这些做什么。”,袁少焱不肯叫她得逞,攀着月英肩头将她手隔开,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女郎如玉面庞染上芙蓉色。
他却仍旧不依不饶,双睫微垂故作可怜,道:“月娘不回答,想必是气我没接着,害你走了这么远的道,罚我罢。”
说着他将掌心伸至程月英跟前,一副认罚模样。
程月英本就未恼他,此番也不过装模作样轻拍他掌心,随即手便被掌捉住,她讶然抬头,便见他笑得好得意:“再用些力气,打得一点儿也不痛。”
“本就是你第一回去,接不着我也不稀奇,我几时说生你气了?”程月英手被他握着,只好带着他轻晃当做摆手。
“可……还未答我方才问的。”
“哪句?”月英一时想不起,少年见状故意在她耳畔又说一回,带起一阵湿热痒意。
这番月英羞得只想后退,却被捉住逃不得,只好低头哝哝:“……你若觉有,那便有。”
“少焱阿兄……这马太高。”王衔玉在马上被晾多时,此刻慢声细语着开口唤道。
月英像被人泼了盆冷水似的愕然抬头。
粉衣女郎骑坐马上,许是畏高,素手抓紧了一道缰绳,弄得那马也有些焦躁欲走,如此一来,女郎面上惊惧又添几分。
她粉面朱唇,一身粉衣更衬得人比花娇,散乱的发髻反添几分风情,加之一副受惊神情,半趴在马上显得格外娇小动人。
程月英的视线从粉衣女郎,缓缓降至袁少焱那双心虚躲闪的眼中,她颤着手挣开对方掌心。
“她是谁?”
便是为了保有脸面,程月英也不该在这问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想问的却不止这一句。
程月英没法不多想,此刻却只是面上失了颜色,一双眼单在袁少焱和王衔玉之间流转,藏于袖底的掌心便早被掐得觉不出痛。
袁少焱才要开口,就听王衔玉道:“衔玉只是幼时同少焱阿兄相识,家中遭了变故沦落至此,幸得郎君相救。”
她说着,面上浮起笑意。
“阿姊瞧着亲善,衔玉往后可否住在院中?”
袁少焱连忙开口,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程月英鼻尖发酸,别过脸去,耳听着跟前二人的言语,只觉得自己方才未察觉时,那番模样落在王衔玉眼中想必十分可笑。
她想开口,喉间却如同被人堵了块棉花,只得双眼直直瞪向袁少焱,见他满头是汗,却半句话辩不出的模样,程月英狠命将他推开,眼底泛起泪花却仍要开口,“既如此——”,一开口便险些要落泪,长叹一声便扭头故作镇定。
“你好生安置她罢。”
程月英言罢,唤上照影,一并甩开袁少焱要牵上来的手,也不看他,只道:“我乏得很,休要缠我。”
袁少焱自知理亏,没敢真用力将人拉回来,程月英的身影便渐渐被府上山石草木遮掩,或隐或现。
饮马的立在马侧也不做声,唯有仍在马上的王衔玉适时开口,听声音似乎快要哭出声:“少焱阿兄,都是衔玉的错,你仍将我送回去吧。”
“你真心实意想回去?”袁少焱听着这话十分烦心,反问她一句。
王衔玉当即抿紧了唇,她那可怜模样,一旁饮马的只恨不得自己能将这美人抱下马,好免遭这般羞辱。
袁少焱仍旧看向快要消失不见的程月英。
片刻后,王衔玉伏在马背上,絮絮哭了起来:“我不要回那种地方去,求你别丢下衔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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