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穿着平平无奇的衣服,下楼丢垃圾顺便去驿站拿快递的时候,平平无奇地穿越了。
我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天,这里是个阴天。
空气很清爽,还有流动的风。有太阳,但只冒了一个头,不太热情,很敷衍地施舍了一点青灰的光。
我四肢扭曲,像节肢动物那样,一段一段匍匐在地上。
脸和地面黏稠的血块粘在了一起。
有人发现了我,很惊讶地小声叫了一下。
“啊,你是什么人?”
她好奇地望向我,视线往下,然后蓦地僵住。脸红地慌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我只穿着牛仔短裤的裸露大腿。
“你是偷渡来的吗?”她问。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尽量和她对视——
其实我更想扭脖子,把整张脸对着她,这样会显得我更加礼貌一点。
但我脖子断了,就不得不遗憾地退而求其次。
“你好,我从天上摔下来了,很痛。可以帮我叫救护车吗?我会自付医药费的,绝对不会讹你的钱。”
我诚恳地发出请求。
“救护车?”对方学着我的发音重复了一遍,问,“那是什么?”
又睁大了眼睛观察我短袖上的英文字母。并指向我胸口,问:
“这又是什么?”
我看着她那身仙气飘飘的古装,以及她脖子上缠着的蛇。
冷静了三秒。
……
……
我不会是……
不!
我不信。
但是……
闭嘴!
……
……
……我要死了。
我立即抛下一切顾虑,迅速滑跪。
“求求你,救救我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包括这些英文字母。”
“好吧。”她终于答应了我。
她蹲下来,给我喂了几颗雪白的药丸,又握着我的手腕灌进去一股莫名的气。
然后我就好了。
她又掐着指头比划了几个手势。
然后我就浑身清爽,再也不血糊拉碴了。
我不可思议地站起来捏自己完好无损的骨头时,缠着蛇的女孩一下子蹦开很远。她别开脸,摸着戒指,突然从里面抽出一套和她身上差不多的衣裙。
丢给我。
“穿上,把你的腿……遮住。”她吞吞吐吐。
我就手忙脚乱地套上了。
套得乱七八糟,毫无美观性,只有衣服原始的遮肤功能。
就被带回去了。
被带回去的路上,我才得知自己原来是掉在了一座岛上,只是掉在了岛的外缘。不同于外缘如同荒野,岛中心竟然能称得上蓬莱仙境,有青山绿水如拔地而起。
“这里就是瀛洲洞天。”
她观察着我的神情,似乎想从我的反应判断出我的身份。
我记得她之前误会我是偷渡来的,怕她真把我当做什么来历不明的间谍,就不敢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立即坦然暴露自己无知的本性。
“啊?”
我茫然地抬起头,顺便瞥了眼门口巨石上的字。
写得像甲骨文。
就算我是学中文的,也不认识。
不过我猜,应该就是什么“瀛洲洞天”,因为都是四个字。
女孩没得到她想要的反应,不快地撇嘴。也不许我多看了,直接拎着我飞进去。
是真的飞起来了啊。
竟然还是个高危修真世界!
我要迎风流泪了。
刚刚被掐着手腕灌气的时候,我还面不改色地自我安慰,说不定就是个武侠世界;对方只是手指搓了两下我就被清洗干净时,我勉强哄自己,心想可能是高武。
小说里不都说内力可以烘干湿透的衣裳吗?
那顺便把衣裳上的血洗干净,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但我再自欺欺人,也不能说服自己——
正常世界的蛇可以变成一柄剑,还能丢在脚下,让人御剑飞行。
太可怕了!
我一个没有金手指,也开不了挂的普通人要怎么活啊?
我绝望地在心里哀嚎。
好在剑速太快,没让我绝望很久就猛地刹住。
到了。
我忧心忡忡地揉着被风吹得僵硬的腮帮,低着头跟女孩走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个闭着眼的老婆子。
她说:“孟荷月,你捡了一个人回来。”
语气笃定至极。
尽管她自始至终没有睁开过眼睛。
孟荷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她说她要暂时收留我,来登记一下。
老婆子突然睁开眼。
露出被挖去眼球的一个黑窟窿,还有一个只有眼白的眼球。
我被吓了一跳,但是求生的本能把我死死按在了原地,没有直接跳起来。
“没有气,不是修士。”
她判断完毕,就又闭上了眼。
“瀛洲洞天不是你可以胡闹的地方,你留下她,不见得就能护住她。护不住,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死在外面。”
孟荷月也很强势。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她对这老婆子似乎没什么感情,甚至比对我还冷漠。
老婆子对她的冒犯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就让我们走了。
孟荷月又带我去她住的地方。
一路上碰见不少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但每个人彼此间都分得很开,并不交谈,也没有个好脸色。要说敌意,倒也不算。
只是比起同伴,更像是同事。
虽然同在一个马槽里吃草,但各怀鬼胎。
她把我安置在她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允许我睡在她床边的脚踏上。然后关了门窗,要我脱了衣裙给她看。
“你那是什么衣裳?”她问。
又说:“我从来没见过。”
并强调:“不止是在瀛洲洞天,就是在外面,整个修真界都没人像你这么穿。”
她要我把短袖和牛仔短裤脱下来给她仔细看看——
穿在我身上时,我皮肤的裸露度太高了,她总忍不住撇开脸,因此不大方便细看。
我就脱了。
浑身上下只剩一套内衣裤和运动鞋袜。
孟荷月摩挲着短袖和裤子的布料,半晌忽然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记得。
就点头。
“对。”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继续追问。
我再次被提醒穿越的现实,不由心中一痛。
犹豫了片刻,还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对。”
孟荷月的神情突然就变了。
她莫名地盯着我笑。
“你怎么什么都敢承认?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我当然怕。
但我这副模样根本瞒不了谁。
甚至连地上的眼镜都是她趁我套衣裙的空隙,帮我捡起来的。
她当时拎着细细的银边眼镜腿,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又用手指拈起泥土里一小块碎裂的镜片。
问我:“这是什么?”
我眯起眼睛,费劲地辨认后,简洁答:“近视眼镜。”
并问她:“可以修吗?”
断成一肢一肢的人都可以修好,只是碎掉的眼镜应该也可以修吧?
她歪着头思索了会儿,问:“是要把这些拼起来吗?”
她指着散落一地的碎玻璃。
我忙不迭说:“是的。”
于是两秒后。
我得到了一副完整的眼镜。
但孟荷月让我拿着藏在宽大的袖口,先不要戴在脸上。
太异类了。
我也知道。
所以我捏着她帮我修好的眼镜,捏了一路。一路上看人都像是打了马赛克,人脸自动钝化。
现在。
我艰难地眯起眼睛,看着她疑似上升两个像素点的嘴角,不仅没有被威胁的心惊胆战,反而为自己的近视感到忧愁。
“卖了我多没意思,我这种来历特殊的人,就是越少人知道我底细才越有价值。你要是出卖我,长远看,对你没好处。但你如果留下我——”
“我可以给你当点读机。”
我一本正经说。
孟荷月:“什么意思?”
“哪里不会点哪里。”
孟荷月:“……”
看她有所心动,我继续加码:“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给你当牛做马,就当报答救命之恩。”
她笑:“当牛做马?怎么不说给我养老送终?”
“也不是不行,但理论上讲,你是修士,给我养老送终的可能性更大。”
我是个严谨的人。
孟荷月注视着我,慢慢笑了。
这个笑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
或许,她觉得我还有那么点意思。
她把我锁在了她的屋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抱膝坐在脚踏上时,倏而感觉到一丝丝凉意。
我来的时候,外面暑气正盛,即便是傍晚出门,都要打遮阳伞。但这里却仿佛已经入了晚秋季节。
就摸索着重新把孟荷月给我的那套裙子穿上。
这回经过我细致研究,我终于能像模像样地做个古代人了。
-
我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夜深。
夜深了,孟荷月才回来。
回来的脚步听起来很不正常,非常沉重、拖沓。不像她白天时轻得完全没有声音,而且敏捷灵活。
只思量了一秒,我就在原地老实等待,和主动上前关心中选择了后者。
门被锁住,从里面是打不开的。所以我耐心地等在门后。就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比我今天身上还要黏稠。
下一瞬,门被推开。
孟荷月忽高忽低地走进来,左肘弯处还夹着条东西。
我一看,是她的右手臂。
我登时呆住。
又很快反应过来,替她关上门,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当我不能给予实质性帮助的时候,总要提供点情绪价值。
孟荷月冷着脸,因失血过多而面色煞白,于是更压得她眉眼阴沉沉,有股风雨欲来的危险与压迫。
她手都不抖一下地上药、接断臂。
以及。
拔出脚后跟上插着的飞刀。
又咬牙切齿地骂:“该死的金雪鳞!”
我没有纸巾,更不会随身携带手帕,只好撩起宽大却还干净柔软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给她擦拭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荷月在我触碰到她的瞬间,条件反射地爆出凌厉的杀气。
我的手背顿时被割开。
但我对她柔软地笑了一下,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默许我的靠近,血和汗流了好多,竟比我这个险些摔死的人还虚弱。
我猜测,她身上的伤都是那个叫金雪鳞的人造成的。或许蕴含了她们所谓的“气”,所以伤口并不能像我一样立即见好,反倒深刻入骨。
“我扶你去休息吗?”我问。
她白着脸,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任由我把手搭在她胳膊。
就这么熬了一宿,我才在翌日早把她送出门外。
“你需要休息。”我叹了一口气。
孟荷月满不在乎地说:“只有死人才能在瀛洲洞天休息。”
又咬牙切齿地发狠:“我要去活剐了金雪鳞那个贱人。”
她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去就是大半天,下午才回来给我送了顿饭;送完又急匆匆蹬着剑飞走了,再回来时,天又黑了。
她回来的时候高兴极了,一直兴奋地笑。
我的目光掠过溅了一身血的蛇,知道那个金雪鳞只会比孟荷月昨天更惨。
“瀛洲洞天是个什么地方?”
我见她兴奋地说个不停,就趁机向她打探。
孟荷月:“外人最怕、最想进、却又最摸不透的地方。”
“听起来很厉害。”
她却古怪地笑了一下。
视线一直在我脸庞游移,然后冷不丁说:“也是最容易丢掉性命的地方。”
“所以你白天可不要乱跑,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给你收尸。”
她移开眼神,不再看我。
安静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问起我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就挑挑拣拣着说给她听。
孟荷月一直到天亮都意犹未尽,走的时候整个人精神焕发。
“我今天会早点结束训练,早点回来。”
她愉快地说。
并让我在等她回来的时候提前想好还有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可以讲给她听。
我笑着答应了。
然后。
……
……
晌午。
孟荷月没有一起回来。
她的半个头先回来了。
……
……
我不知道该有何反应,只是在想:
她确实回来得很早。
以及。
我真该和她立个字据的。
我不会跑。
所以不用这么着急让我给她送终。
我茫然地抬眼问送她回来的人:“还有几块呢?只有这么一点吗?”
就算是被拆开掏空的螃蟹,死的时候也有一副完整的骨架。
“那得看那些人什么时候玩腻了,又愿不愿意赏给你。”这个人漠然地说。
我便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些人是谁?”难道就是那个金雪鳞?还是金雪鳞的同伙?
这人却仍旧漠然:“自然是瀛洲洞天的主人。”
那就是不是金雪鳞了。
金雪鳞只是和孟荷月身份差不多的人。
我抱住孟荷月仅剩的半个头,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问他:“你是孟荷月的朋友?”
“不。”
他说:“我是金雪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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