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惊雷的余波未平,宫城深处,专司军机参赞的枢策院正殿内,已是济济一堂,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上至太子李重津,下至久未露面的镇国公狄戎与还坐在轮椅之上的世子狄宸,在京的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宗室亲王几乎悉数到场,将偌大的殿堂站得满满当当,连呼吸都显得压抑。
御座之上,李琰面色铁青,余怒未消,仍在不住地痛骂那朔方逆贼李昭,言辞之激烈,仿佛要将那素未谋面的野种生吞活剥。
“……荒诞不经!欺世盗名!竟敢妄称圣武皇帝血脉,蛊惑民心,动摇国本!其罪当诛九族!”
阶下群臣屏息垂首,无人敢轻易接话。
一片沉寂中,光禄寺少卿贾道全觑准时机,猛地跨步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激昂:“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臣贾道全虽职在光禄,然报国之心拳拳!愿亲提一旅之师,踏平朔方,擒此逆贼献于阙下,为陛下分忧!”
自失了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的肥差,贾道全心中就憋着一股邪火。
虽未明贬,但圣眷明显冷淡了许多。往日那些孝敬照收不误,却再无提拔之意。守着光禄寺少卿这清水衙门,他如何甘心?
如今李琰对李昭恨之入骨,正是他赌一把翻身的天赐良机!赢了便是泼天功劳,输了也总比在此蹉跎至死强!
李琰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漠,声音也听不出多少温度:“贾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然此战关乎国体,不容有失。爱卿毕竟未曾真正领兵临阵,还是算了吧。”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贾道全的满腔热忱浇了个透心凉。
贾道全心中一沉,还想再争:“陛下!臣……”
李琰却已不耐地转过目光,落在一直沉默如山的狄戎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镇国公,你乃国之柱石,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对付朔方城那跳梁小丑,想必手到擒来吧?”
狄戎闻言缓缓出列,抱拳躬身道:“陛下抬爱,老臣惶恐。非是老臣推诿,实是年事已高,筋骨朽钝,耳目昏聩,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陛下信任,老臣本该万死不辞。然正如陛下所言,此战不容闪失。老臣战死沙场事小,若因老迈误了军机,坏了陛下的大事,那才是万死难赎其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婉拒了重任,还点明自己老朽不堪用的状态。
李琰阴沉的目光扫过狄宸那裹着厚毯的伤腿,最终,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钉在了角落那个一直垂眸敛目,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上——李重霄。
“老四,”李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也算打了半辈子仗,说说看。”
被点了名,李重霄才不慌不忙地踱步出列。
他今日穿着亲王常服,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却少了昔日的锋锐,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回父皇,”他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依儿臣浅见,此战其实很好打。”
“哦?”李琰眉峰微挑。
李重霄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得如同在分析一盘棋局:“据报,朔方李昭所部,其核心不过是一支战力尚可的潜蛟卫,人数有限。击溃黑山部,一则黑山部本属乌合之众,实力不济,二则有被掳灾民为内应,出其不意。
“如今其收拢流民甚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多为裹挟之众,未经操练,不堪大用。更兼其根基浅薄,朔方新复,百废待兴,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财帛钱粮,皆捉襟见肘。而我天朝大军兵甲精良,粮秣充足,拼兵力耗钱粮,对方都绝无胜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倨傲,目光扫过狄戎父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狄老将军过谦了。此等对手,何须您老亲征?便是世子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狄宸的轮椅上,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若是脑子清醒点了,坐着这轮椅去,想必也能打赢。”
“李重霄!你……”狄宸年轻气盛,被如此当众奚落,气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轮椅扶手就要站起,然后似牵动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逆子!不得无礼!”狄戎低喝一声,抬脚毫不留情地踹了一下儿子的轮椅,狄宸马上跌了回去,痛得彻底缩成一团,不再妄动。
迎上四下投来的目光,狄戎面无表情的抬了下眼:“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
众人连忙将目光移开,心下暗忖,狄家这父子失和如果是作戏,那可是做得太真了。
李琰早不在意狄家如何了,他听了李重霄一番话,虽夹枪带棒,却也如清泉注入了连日焦躁的心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
对啊,不过是个趁乱而起的小丑,根基浅薄,何惧之有?
贾道全见皇帝神色松动,心中那点不甘又冒了出来,再次跪倒,声音恳切:“陛下!四殿下既言此战不难,臣贾道全愿立军令状!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李重霄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李琰:“父皇,此战虽不难打,但贾大人去,确不合适。”
贾道全本就因花会之事对李重霄怀恨在心,此刻见他竟阻自己立功之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刺道:“呵,莫非殿下在府中绣花绣得腻了,又想起兵符的滋味了?只是不知,瑾王殿下如今的身份,再掌兵权,是算皇家的威风,还是柳家的荣耀?”
这话恶毒,直指李重霄已嫁作人妇,再掌兵权名不正言不顺,更是暗讽柳家势大,用心险恶地给李琰上眼药。
李重霄却连眼角都未扫贾道全一下,仿佛对方只是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
他直视李琰,眼神坦荡,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父皇,儿臣方才说此战不难,是指战场搏杀。难的是,如何打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不堕朝廷威严,不遂了那李昭的心愿!”
他顿了顿,声音抬高了几分:“李昭此人,身份真假暂且不论,但确有一条搅弄风云的毒舌!他打着圣武明昌皇祖的旗号,已蛊惑了不少愚民。若我军一味强攻,即便胜了,他临死前必会大肆宣扬朝廷如何残害圣祖血脉,屠戮忠义,将污水泼到父皇您身上!
“届时,他身死事小,却让父皇您平白担了恶名,惹得民心惶惶,岂非恶心至极?胜了,也胜得憋屈!”
这番话如同利箭般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李琰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是啊,他怕的不是战场失利,而是失去正统之名,失去民心所向!
李琰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李重霄:“你有何计?”
李重霄从容道:“他既自称是圣武明昌皇祖后裔,那朝廷也派一位皇子去!以正统对伪裔,堂堂正正地击溃他!将他那套惑众妖言彻底戳穿!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龙血脉,谁才是沐猴而冠!当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自嘲,“这皇子人选,自然由父皇您圣心独断。至于儿臣嘛,正如贾大人所言,已然嫁入柳家,就算赢了,功劳是算皇家的,还是算柳家的?徒惹非议罢了,还是不去添乱了。”说罢,竟还微微耸了耸肩,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李琰被他这前半段正经后半段混账的话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斥道:“前面还像句人话,后面又胡言乱语些什么!”虽是斥责,语气却并无多少怒意,反而透着一丝无奈。
皇帝的态度便是风向。
李重津见机不可失,当仁不让地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充满自信:“父皇!儿臣身为储君,责无旁贷!儿臣愿亲率王师,踏平朔方,生擒李昭!定要天下百姓知晓,何为皇室正统,何为跳梁小丑!请父皇恩准!”
太子一请命,其党羽自然紧随其后。二皇子李重宜立刻高声附和:“太子殿下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对付朔方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定能手到擒来,扬我天威!”
五皇子李重嘉向来低调,此刻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就连已经退回队列的李重霄,也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看似附和的话。
“太子殿下亲征,确是最佳人选。说起来,那逆贼的名字,竟还与太子殿下的表字重了一个‘昭’字呢。此战正好,让那假‘昭’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昭明’之君,承继龙脉,光耀乾坤。”
昭明,太子李重津的表字。李琰早年颇为喜爱这个表字,常以此呼唤太子,以示亲近。然而近些时日,这称呼已许久未闻。
李重津的心,因李重霄这看似恭维,实则如毒蛇吐信般的话语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父亲。
果然,李琰面上虽维持着帝王惯有的不动声色,但那双看向太子的眼睛,却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猜忌。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最忌讳的,便是名与位的僭越。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死寂。
李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四皇子所言,亦有其理。然兹事体大,关乎国本,最终定哪位皇子挂帅,尚需朕与众卿再行合议,务求万全。”
他目光扫过几位重臣,“枢策院院使、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尔等随朕移驾后殿,详议方略。其余人等,先行退下,以免宫门落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重霄和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驸马柳栖悟身上:“老四,还有驸马,你们二人也留下。今晚就暂宿在……沉璧殿吧,省得明日一早再奔波入宫。”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重臣躬身应诺。
“儿臣(臣)遵旨。”李重霄与柳栖悟亦同时行礼。
众人鱼贯退出枢策院正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喧嚣。
李重霄与柳栖悟对视一眼,随即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穿过幽深的宫廊,朝着沉璧殿行去。
宫灯在廊下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沉璧殿位置偏僻,陈设简单,倒也清净。内侍引他们到偏殿安置好,便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两人,烛火噼啪轻响。
李重霄脱下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往外面使了个眼色,做口型:有人吗?
有人在监听吗?
柳栖悟凝神感受了下,轻声道,“没有刻意安排的耳朵,我们轻声些说话,外面守夜的宫人听不到。”
“哦,”李重霄憋着笑,怕一说话就忍不住扬声,便特意离得近些,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柳栖悟眼底也浮现出笑意,“非常好。”
今夜怕是有人会难以入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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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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