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这座在废墟之上重燃生机的边陲孤城,此刻亦如风暴中心般喧嚣难眠。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焦灼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主位之上,坐着一个身形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他便是那震动天下的明昌圣武皇帝后裔——李昭。
只是此刻,这位龙孙毫无天潢贵胄的从容,反而愁眉紧锁,眼下乌青深重,活像个被索命的吊死鬼。
堂下围坐着几人,皆是他信得过的老兄弟和几个勉强算有头脑的谋士。
一个瘦长脸的账房先生,半边腮帮子肿得老高,说话都漏风,苦着脸汇报:“当家的,那《告天下万民书》一发,好家伙!咱这朔方城简直成了庙会!各路牛鬼蛇神都涌来了!有揣着银子想下注的商贾,有丢了官帽想另投门路的糊涂蛋,有摇着破扇子自称能安邦定国的酸秀才,还有拍着胸脯嚷嚷能一拳打死瑾王,要当大将军的江湖莽汉……”
他摊着手,一脸牙疼上火的表情,“都乱成一锅滚粥了!您这圣武皇帝嫡传龙孙的名头,可真够响亮的!要不咱挑几个人才见见?”
“快别扯淡了!”络腮胡大汉烦躁地一抹脸,粗粝的手掌搓得胡子沙沙响,“老子现在睡觉都做噩梦!梦见圣武皇帝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我:‘哪来的乡下泥腿子,狗胆包天敢冒充老子的血脉!’祖宗哎,我赵大奎对天发誓,真不是图这名头啊!”
他心中哀嚎,这烫手山芋还不如真刀真枪造反痛快!
是的,“李昭”的真名叫赵大奎,往前数八辈祖宗别说跟皇室沾边,连识字的都找不出两个,他本人也不过曾是瑾王李重霄麾下一名悍勇老兵。
赵大奎原是朔方人,还在军中时也就混了个小旗头领,但胜在敢打敢拼,而李重霄待手下的兵一向赏罚分明,对冒领军功的事也查得很严,赵大奎退伍后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安家费。
然后他便拢了几个无家可归的老兄弟,回朔方城开了个镖局,平日里也扶危济困,颇有善举,日子还算安稳。
直到去岁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冻土深达三尺,压垮了无数房屋,冻毙的牲畜和饿殍随处可见。他那点镖局家当,在铺天盖地的灾情面前,杯水车薪。
紧接着黑山部趁火打劫,如豺狼般洗劫了半座城,将数千面黄肌瘦的灾民像驱赶牛羊般掳走。朝廷那道“远亲不如近邻”的旨意传来时,赵大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羞愤欲绝。
走投无路之际,他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跋涉千里来到靖京。一路听闻了很多匪夷所思之事。
昔日军中战神瑾王竟嫁了人?狄家世子为了个青楼女子闹得家宅不宁?
赵大奎越走越心凉,好不容易到了靖京,辗转找到了昔日军中旧识,一个在瑾王府当差的独眼老兵。
他怀抱着近乎绝望地心情等待回信。
但出乎意料的是,瑾王爷没见他,却秘密安排了狄家那边跟他会面!
在狄府隐秘的书房里,他见到了传说中被打断腿的世子狄宸,见到了那位据说已与狄家决裂的前世子夫人周铮玉,最后,是须发皆白却威势不减的镇国公狄戎。
狄家父子给了他一支精悍的人马,周铮玉给了他支撑起一座城的金银。
狄戎老将军目光如炬,沉声道:“这些人,是我们狄家和殿下暗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种子。给你,不为别的,去把朔方的百姓,活着带回来!然后,守住那里,静待时机,重整山河,莫让黎民再陷水火!”
那声“是!”,赵大奎喊得掷地有声,热泪盈眶。
那一刻,他心中发誓,只要能救回父老乡亲,他赵大奎这条命,就是瑾王和狄家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知道……这静待时机等来的,竟是要他冒充圣祖血脉,唱这么大一出戏!这可比造反难多了!他赵大奎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料,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心力交瘁的赵大奎瘫在硬木椅子里,望着屋顶横梁,心中无声呐喊:狄老将军,四殿下!您们属意的那个讨逆将军,倒是快点来啊!再不来,我这龙孙就要被各路神仙烦得原地升天了!
同一片夜空下,靖朝深宫,沉璧殿。
重重帷幔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李重霄与柳栖悟并肩躺在床上,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在夜阑人静时低语。
“赵大奎那边,怕是撑不了太久。”李重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主将人选,得尽快定下,不然这龙孙怕是要露馅。”
柳栖悟侧过身,面朝着他,黑暗中气息温润:“放心,火候差不多了。李琰和李重津,如今都被架在火上烤着,只差最后一根柴。”
两人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交融。李重霄想起白日枢策院里太子那难看的脸色和贾道全的跳梁丑态,忍不住嗤笑一声:“一个想镀金,一个想翻身,都盯着这块肥肉,殊不知是块烧红的烙铁。”他顿了顿,模仿着李琰的语气,“兹事体大,还需合议……老头子心里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
柳栖悟也低低笑了,胸腔传来微微震动。
这难得的轻松时刻,因着紧密相依的姿势和黑暗的掩护,滋生出一丝隐秘的亲昵。
为了说话更轻,他们的头挨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相触。李重霄能清晰地感受到柳栖悟身上传来的,带着薄薄热意的体温,以及一种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李重霄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陷入沉默。
“困了?”柳栖悟轻声问。
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李重霄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李重霄很轻很轻地说:“我们好像还从没在一张床上,只是这样躺着,睡过觉。”
做了这么久的假夫妻,真正心意相通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只是时局如火,容不得他们细细品味这初萌的情愫,更无暇像寻常恋人般耳鬓厮磨。
每日睁眼便是刀光剑影的棋局,闭眼仍在思虑万千。形势逼人,由不得半分懈怠。
许多未尽之言,柳栖悟心领神会。
身下这张属于皇宫的,带着疏离感的大床,此刻因层层帷幔的包裹,仿佛化作了一叶漂浮在静谧湖面的小舟。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些白日里的周旋、筹谋,身份带来的束缚,都在黑暗中悄然淡去。
柳栖悟心中柔软,伸出手臂,将李重霄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窝,声音温柔:“等这些事都过去……”
“打住!”李重霄猛地抬手,准确地捂住了他的嘴 “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唔?”柳栖悟被他捂个正着,只能发出一个带着疑惑的气音,温热的气息瞬间染湿了李重霄的手心。
李重霄这才松手,还假意咳了一声:“我以前写戏本子的时候就知道,但凡主角说‘等这事结束我们就如何如何’,十有**是等不到的!所以,不准说。”他语气自然,带着点蛮不讲理的亲昵,顺势将松开的手搭在柳栖悟劲瘦的腰侧,像只圈定了地盘的大猫,满足地眯了眯眼,“现在这样挺好,白日里打狗,夜里还能躺一块儿说说话。”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传来细微的震动,是柳栖悟在无声地笑。
“嘿嘿,”李重霄也跟着笑起来,搭在对方腰间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流畅紧致的肌理线条。
一种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用指尖绕着圈摩挲了几下。
柳栖悟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身体明显一僵。
李重霄像是没察觉,反而一本正经地发问:“说起来我一直很奇怪,你白日里不是上朝就是去吏部当值,回来还要和我吃饭散步,那逆脉汇宗再如何神奇,也总得花时间练吧?你是不是晚上不睡觉偷偷练功了?”他一边说,那只不安分的手又好奇地往下挪了挪。
柳栖悟呼吸微促,一把抓住了他那只四处点火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殿下!”
“嗯哼?”李重霄理直气壮,仿佛在探讨什么正经武学问题,“驸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看我天天在演武场累死累活,有这么省时省力的法子也不教我?”
柳栖悟深吸一口气,解释道:“练心法需配合特定的入定姿势引导内息,心神高度凝聚,过程极耗心力,绝不比挥拳轻松。你对此道了解尚浅,贸然尝试,反而更易伤及自身。”
入定的动作?不会是平板支撑把?
李重霄漫无边际的瞎猜,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抚上了柳栖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微微的温热,“驸马,你脸有点烫啊。”
柳栖悟无奈地偏了偏头,想避开那恼人的手指,声音更低了:“殿下,别逗我了。”
“都在一起了还不能逗?”李重霄理直气壮地反问,“那多亏啊。”
他看不清柳栖悟此刻的神情,但掌下肌肤的温度确实在升高,这种无声的反应让他心头发痒,却也莫名地生出一丝忐忑。
他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开口,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说起来,好像就我一天天馋驸马得很,驸马却不喜欢太亲近。”
毕竟柳栖悟现在面对的,是自己上辈子的身体。若是因此觉得别扭,没有感觉,似乎也情有可原。他理解……
“如果你真不喜欢,那我以后再也……”
一丝沮丧的情绪刚刚冒头,缩回的手却被柳栖悟更用力地攥住。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灼热的气息猛地覆压下来!
李重霄剩下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柳栖悟的吻带着一种生涩却异常强势的侵略感,毫无预兆地落下,像是压抑已久的情潮骤然决堤。
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攻城略地,呼吸被彻底攫取,李重霄猝不及防,大脑瞬间空白,只能被动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被亲得几乎喘不上气,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唔……!”李重霄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不住地拍打着柳栖悟的肩膀。
柳栖悟似乎才猛然惊醒,迅速退开,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能听到他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李重霄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抱怨:“……柳栖悟!你是不是恼羞成怒想谋杀我啊!”
柳栖悟的手还揽着他,动作却有些僵硬,声音带着一丝懊恼和后怕:“……抱歉。我……我控制不好力道。我……一直怕会伤到你。”
爱欲滋生忧怖,他畏惧的,正是自己内心潜藏的,因情动而可能失控的力量。
李重霄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方才那点忐忑烟消云散。
他摸索着抚上柳栖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对方微微的紧绷,低声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也是纸上谈兵,半斤八两。我们慢慢来嘛。”他顿了顿,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下次,我要是觉得喘不过气想退开,你别按着我,让我喘口气,我保证……还会回来的。”
他凑近了些,在黑暗中捕捉着对方眼睛的位置,“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柳栖悟的呼吸微微一滞,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李重霄眼中闪烁的,带着期待和鼓励的光。
两人气息重新靠近,温热的唇即将再次触碰的瞬间——
柳栖悟眼神陡然一厉,猛地转头朝向殿门方向,声音冷冽:“什么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由远及近,刻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在殿外廊下响起。紧接着,一个恭敬而略显急促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传来:
“深夜叨扰瑾王殿下、驸马爷,万望恕罪!吏部有紧急政务,需驸马爷即刻前往中书省值房处理!”
李重霄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凑到柳栖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嘀咕:“这是哪只狗,一晚上都等不了。”
柳栖悟眼中也闪过一丝懊恼,下意识低语:“下次……”
“诶!”李重霄立刻出声打断, “刚说的戏本子定律,忘啦?不准说!”
柳栖悟立刻噤声。
李重霄借着黑暗的掩护,飞快地凑上前,在柳栖悟的唇上用力啄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随即推了他一把,声音已恢复如常:“好了,知道了。驸马快去吧,莫耽误了国事。”
柳栖悟起身,黑暗中传来他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走到门边时,他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声道:“殿下早些歇息。”
随即拉开了殿门,外面灯笼的光线短暂地涌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又随着关上的门扉隐没。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李重霄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短暂而激烈的触感,以及最后那个带着安抚意味的轻啄。
他望着帐顶模糊的暗影,唇角无声地勾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