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世子李承钰悬梁自尽的消息,裹着畏罪与悔悟的色彩,被朝廷的邸报刷遍了京畿。随之公布的,还有那份详尽描绘他如何构陷瑾王李重霄逼宫的铁证。
一夕之间,沸沸扬扬的谋逆案,被钉死为成王府的阴谋。瑾王,成了被宵小蒙蔽、险些铸成大错的苦主。
沉冤得雪的李重霄,并未迎来群臣的颂扬或皇帝的抚慰。他当日在太和殿上那石破天惊的嫁人宣言,早已乘着流言的翅膀,飞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皇帝李琰顺势而为,将瑾王因冤狱刺激过甚,神思恍惚,执意下降的说法,经由内廷悄然散出。对外统一的口径,皆是皇帝痛惜爱子,虽觉荒唐至极,却经不住其百般哀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忍痛成全。
更令人瞠目的是,这位神志不清的瑾王殿下,不仅打破了本朝驸马不得由五品以上官员担任的旧例,亲自点了从三品的吏部侍郎柳栖悟为驸马,竟还被皇帝恩准,自御牢移出,安置到了自孝敏皇后薨逝后便封存已久的坤宁宫备嫁!
此等殊荣,无异于将皇家父子这出荒诞剧推向了**。朝野上下,表面颂扬着陛下拳拳爱子之心,背地里无不咋舌:瑾王这是疯得实在厉害,连坤宁宫都敢住,敢用来备嫁。
而陛下对这疯癫儿子,也当真是纵容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皇后旧居都肯拿出来作他胡闹的戏台。一时间,父慈子疯成了京都最热门的谈资。
赐婚的圣旨便在这样纷纷扰扰的流言蜚语中颁下,转眼已过了小半月。
这一日,被皇帝指派专程去坤宁宫体察瑾王备嫁心意的那位老成嬷嬷,顶着一张仿佛生吞了三斤黄连的菜色脸,步履沉重地亲自踏入了吏部尚书柳铮的府邸。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出头,断了一臂的汉子。那汉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短打,外罩半旧皮坎肩,一边袖管空空地掖在腰带里,行动间却步履沉稳,带着行伍特有的利落劲。他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子,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柳府气派却略显沉闷的厅堂,仿佛在丈量着这座府邸的斤两。
柳铮闻讯匆匆迎至前厅,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神情淡漠的柳栖梧。厅内气氛因这突兀的组合而骤然紧绷。
嬷嬷强撑着笑脸,向柳铮和柳栖梧福了福身,声音干涩地介绍:“尚书大人,柳侍郎,这位是陈大,是瑾王殿下特意指了随老身前来的。殿下说,陈大是随他陪嫁那五十名老卒的领头人,今日特来拜见未来姑爷,也好当面说说日后安置的一应琐事,听听柳府这边的章程。”
那断臂汉子陈大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北地风沙磨砺得微黄却异常齐整的牙齿,仅存的左手抱拳当胸,行了个不伦不类却透着悍气的礼:“小的陈大,给尚书大人、柳侍郎请安!往后咱们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兄弟,可就全指着侍郎大人您赏口热乎饭了!” 他嗓门洪亮,震得厅堂嗡嗡作响。
他嘴上恭敬,眼神却像钩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挑衅,尤其在扫过柳栖梧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时。
柳栖梧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无波无澜。柳铮眉头紧锁,目光掠过陈大空悬的袖管,沉声问道:“这位壮士,是殿下军中旧部?”
嬷嬷的脸苦得能滴出汁来,声音又低了几分:“是殿下恳求圣上,将五十名从北疆战场退下来的伤残老卒,赐予他作为陪嫁。”
“什么?!”柳铮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嬷嬷,“殿下这是何意?” 他下意识看向柳栖梧,生怕这风吹就倒的儿子被这骇人听闻的要求吓出个好歹。
嬷嬷连忙解释,语速飞快:“殿下说,这些老卒皆是曾随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昔年随殿下征战四方,身负重伤后解甲归田,却因伤势所累,生计维艰。殿下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时,尚能周济一二。如今……殿下既已下降柳侍郎,恐再难如从前般照拂周全。故斗胆恳请陛下开恩,准允这些老卒随殿下陪嫁入府。如此,既可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亦能安享桑榆晚景,实乃陛下仁德广被之体现。”
柳铮脸色变幻,默了一会才道:“皇上应允了?”。
皇上竟然同意他这么荒唐的要求!就算这些缺胳膊断腿的兵痞子造不成什么威胁,但府上放着这么些人,也太难看了。
嬷嬷觑着柳铮的脸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尚书大人息怒。皇上和礼部的大人们,连日来为磋商殿下的嫁妆和出降仪制,已是焦头烂额。” 她暗示着李重霄的难缠。
“这陪嫁一事,殿下十分坚持,皇上体恤殿下心意,便允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柳府到时再添置些得力人手,多多帮衬照应,想来也无甚大碍。” 言下之意,几十个残废,翻不了天,让柳家捏着鼻子认了。
柳铮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陈大浑不在意柳铮的冷脸,目光如炬地锁住柳栖梧,笑容不减反增:“柳侍郎,您别见怪!咱们都是些直肠子的丘八,不懂弯弯绕!殿下心善,记挂着咱们这些废人,是咱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您放心,咱兄弟绝不吃白食!府里劈柴挑水、巡夜守门,但凡能使得上力的活儿,您只管吩咐!咱在北疆砍狄人脑袋都不带眨眼的,还怕干点粗活?”
说着,他又凑近了些,带着一种粗豪的亲昵,仿佛在讲邻里趣事:“嘿,您是不晓得,殿下当年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威风!小的这条胳膊,就是替殿下挡瀛洲海寇头子那一刀丢的!那会儿血‘、噗’地就喷出来了,殿下呢?眼风都没扫一下,反手一刀,‘咔嚓’!那贼酋的脑袋就跟个球似的滚出去老远!那血点子,溅了小的满脸满脖子!殿下还骂我:‘陈大你个憨货!挡什么刀?老子缺你那二两肉挡着?’哈哈!您听听,咱们殿下这爆脾气!”
柳铮听得脸色煞白,手指都在袖中颤抖。这粗鄙武夫!竟敢在尚书府厅堂之上,对着他清贵文弱的儿子,未来的驸马,大谈断臂、喷血、砍头!字字句句都在炫耀李重霄的凶悍和他们这些老兵的死忠!这分明是要给柳栖悟一个下马威!
“放肆!”柳铮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腌臜泼才!安敢在此污言秽语,还不……”
“无妨。”一个清冽如冰的声音淡淡响起,轻易截断了柳铮的怒斥。
柳栖梧缓缓抬起眼睫,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陈大。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惊惧或厌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甚至牵动了一下淡色的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陈壮士豪气干云,快人快语,栖梧钦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殿下念旧情,重义气,心系袍泽,栖梧感同身受。能为这些为国流血的忠勇之士略尽绵薄,供其栖身之所,亦是栖悟之幸。”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然迎上陈大那探究中带着审视的锐利眼神,不疾不徐道:“栖梧,甚为期待与殿下成亲。日后府中诸事繁杂,还需仰仗陈壮士与诸位兄弟多多帮衬。”
陈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设想过这位病秧子侍郎可能会被吓到、会恼怒、会拂袖而去……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般平静的接纳,甚至……隐隐有反客为主的意味?那句很期待成亲,说得竟有几分真心实意似的?
这柳侍郎,似乎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任人拿捏啊。
陈大心底那点轻视收了起来,重新鞠了一礼,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柳侍郎大气!您放心,只要您真心待咱们殿下好,咱们这些老兄弟,都是知恩图报,懂规矩的人!” 话里的棱角犹在,却少了刻意挑衅的意味。
柳栖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见气氛稍缓,嬷嬷暗自松了口气,但想到接下来的任务,心头又像压了块巨石。她硬着头皮,脸上堆起更勉强的笑容:“尚书大人,柳侍郎,瑾王殿下深明大义,以公主之礼出降,原该由柳府出资新建公主府。但殿下念旧,住惯了瑾王府,说只需将其略加修葺,婚后便与驸马同住于此,不必劳民伤财另起新府。”
柳铮面色稍霁,捻须矜持道:“殿□□恤,柳府上下感念于心,自当尽心竭力,将瑾王府修缮一新,不负殿下信赖。” 心中暗忖:省下一大笔营建府邸的银子,倒是好事。
嬷嬷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更僵了,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地继续道:“是……殿下还说,他早年戎马倥偬,少有闲暇品味王府景致,如今既得清闲,对这修葺之事……也略提了些想法。”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笺。
柳铮眼皮一跳:“殿下还绘了图纸?”
嬷嬷展开纸笺,干笑两声:“非也非也,是老身怕年迈健忘,将殿下的诸多要求……逐条记下了。”
柳铮定睛一看,那密密麻麻竟有六页之多!他心头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顶着柳铮瞬间沉下的脸色,嬷嬷硬着头皮,一项项念来,语速飞快,仿佛在背诵催命符:
“……引城郊西山温泉水入府,于后园僻静处筑白玉汤池一座,池畔需遍植奇花异草,冬夏皆宜;地窖须扩建,深挖数丈,以青条石垒砌,务求坚固阴凉,能藏三车寒冰有余,夏日可消暑,冬日亦可存冰雕玩赏,若王府地界不足,可选殿下陪嫁田庄内另筑一处……”
“……府中各处厅堂轩馆,凡有墙壁处,皆须悬挂名家真迹字画,不拘前朝今世,以意境高远、笔力雄浑者为佳。殿下言道,昔日征战,无暇风雅,今得驸马这等清贵才子为伴,正好共赏翰墨丹青,陶冶性情……”
“……府内所有家具陈设,自紫檀拔步床、花梨木案几,至官窑杯盏、银箸玉碗,皆需换过一遭。殿下有言,不必过于奢靡,只需用料上乘、做工精细,堪配其身份即可……”
“……另需添置些摆件玩物,殿下不喜繁复花哨,偏好玉质温润、金器古朴者。诸如和田籽玉山子摆件、整块翡翠雕琢的松鹤延年、错金银瑞兽香炉、或是前朝大师所制紫砂名壶……略备几样,点缀书房卧房便好……”
嬷嬷念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念完,额角已渗出细汗。她偷眼觑向柳铮,只见这位尚书大人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黑,捻须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柳铮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竭力维持着清流重臣的矜持体面,沉声道:“嬷嬷明鉴,殿下,殿下要求甚高啊。老夫忝为吏部尚书,一生克己奉公,所仰仗者,唯朝廷俸禄与祖上遗留的几亩薄田。府中上下嚼用、人情往来,皆赖此维系,素无厚蓄,实乃清流门第。”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沉重与无奈,“殿下下降,实乃柳氏满门之荣光。按理说,便是倾尽家财,老夫亦当竭力成全。然殿下所列之项,耗资之巨,恐非我柳府所能承担。莫说倾尽家财,便是举债,怕也难凑足十之一二啊!还望嬷嬷在殿下面前,代为陈情一二。”
一段话说罢,虽是李重霄狮子大开口在先,但绕着弯子哭穷的柳铮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剥去了清贵的外衣。他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栖梧,唤其表字,指望这个素来聪慧的儿子能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婉拒:“明夷,此事,你意下如何?”
柳栖梧的目光从陈大身上收回,略一沉吟,平静道:“父亲所言,句句属实。”
柳铮心下稍安,刚要点头。
却听柳栖梧话锋一转,继续道:“然,殿下所提,皆在情理之中,更显其品味雅致,绝非无度奢求。我柳氏累世官宦,书香传家,百年积累,岂能无些底蕴?”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从目瞪口呆的嬷嬷手中取过那叠纸笺,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小小的要求”,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父亲不必过虑。府中公账上,现存银当有四万三千两有余,城外良田年租约八千石,折银亦有近万两。殿下所需引泉、建窖、购置花木山石之费,两万五千两足矣。至于字画,”
他抬眸,看向柳铮,“父亲书房中那幅前朝张旭的狂草真迹,松涛阁内李公麟的白描罗汉手卷,还有库房里收着的几幅米南宫、赵孟頫,皆是稀世珍品,价值连城,正好送与殿下赏玩,既显我柳府诚意,又省却重金搜购。
“至于家具器皿,库中存有整套紫檀木器、定窑白瓷、龙泉青瓷,皆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封存多年,正好启用。摆件一项,” 他指尖轻点纸上一行,“库中那尊半人高的羊脂玉观音、翡翠雕的八仙过海插屏、还有那对前朝官制的鎏金錾花博山炉,皆是上品,稍作整理便可送去瑾王府。
“如此算来,所需额外采买者,不过零星小件,所费不过数千两。公账存银,绰绰有余。父亲大可宽心,无需举债分毫。殿下定会满意。”
“明夷!” 柳铮终于失声惊叫,他霍然起身,指着柳栖梧,手指都在颤抖,脸色由黑转紫,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你尚未成家立业,怎知支撑门户之艰难?!府中存银,那是阖府上下、宗族祭祀、子弟进学之根本!你竟要……竟要……” 他胸口剧烈起伏,痛心疾首,“你既为殿下夫婿,日后瑾王府上下百口,吃穿用度,仆役月钱,难道都要仰赖殿下嫁妆不成?!还是要你这点微薄俸禄来养?!”
柳栖梧神色不变,淡淡道:“父亲息怒。儿子身为朝廷命官,自有俸禄养家糊口。日后瑾王府一应开销,儿子自会量入为出,妥善经营,断不会坐吃山空,更不敢事事仰仗殿下,亦不能无休止地耗用柳府公中。父亲只需将王府修葺一事办妥,余者,儿子自有计较。”
“你……!” 柳铮指着柳栖梧,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说不出话来。被儿子当众揭了家底,又有皇帝的人在旁看着,他难道还能为了银钱与这逆子当庭争执?那才真是斯文扫地!他重重跌坐回椅中,脸色铁青,端起茶盏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只得借喝茶的动作强自掩饰,再不愿多说一句。
那嬷嬷察言观色,心知这烫手山芋算是暂时抛给了柳栖梧,赶紧扯出个笑脸打圆场:“哎哟,柳侍郎真是思虑周全,稳重可靠!殿下若是知晓未来的夫婿如此……如此体贴周到,不知该多……多欢喜呢!” 她说着,想起天牢里那位爷耍起无赖的混不吝模样,舌头又有点打结。
柳栖梧听着嬷嬷言不由衷的奉承,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瞬。他不再多言,目光掠过神情复杂的陈大,那张此刻鲜活生动的脸,猝不及防地与记忆深处一张血污遍布,为他挡下致命一刀后狰狞扭曲的面孔重叠。
边疆的风沙,喷溅的热血,还有那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声“殿下快走!”。
那过于惨烈的终局,让柳栖梧心尖仿佛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意地投向厅外庭院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雕梁画栋与春日暖阳,遥遥落在瑾王府的方位,那里有镶金嵌玉的囚笼正张开大门,等着吞噬两个各怀鬼胎的囚徒。
瑾王殿下又送了他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这份情,柳栖梧记下了。
那句“甚为期待”,是此刻唯一不掺假的真心。
旧日躯壳里的异客,究竟窥见了多少他鲜血淋漓的过往?他真的迫不及待想见到这个“人”,看看是哪一路的魑魅魍魉,竟能将他前尘种种视作掌中玩物,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为了赶榜单今天多更一章,以后还是同时间段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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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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