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衍塞给他的那张CD,像一块灼热的炭,被羌渝紧紧攥在手心,一路带回了那个冰冷、充斥着刺鼻气味和无声硝烟的家。
母亲画室的门依旧紧闭,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死寂得让人心慌。
羌渝没有去打扰,甚至刻意放轻了每一个动作,连呼吸都控制在最小的音量。
他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房间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条扭曲的光带。
羌渝没有开灯,他就着这点微弱的光线,坐在床沿,低头看着手中那张CD。
黑白撕裂的封面设计充满张力,乐队的名字是一个他看不懂的英文单词,透着一股叛逆和挣扎的气息。
严衍说,歌词写得很好。
他犹豫了很久,像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才终于将CD放进了那台旧得掉漆、读碟时发出巨大噪音的便携式CD播放机里——这是母亲多年前淘汰下来的东西,是他与外界音乐连接的唯一渠道。
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短暂的沙沙声后,强劲的鼓点和失真的电吉他音浪如同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他的耳膜,席卷了他全部的感官。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音乐,粗暴、直接、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和愤怒。
主唱的声音嘶哑而饱含情绪,咆哮着对规则的反抗、对虚伪的唾弃、对自由的渴望。
歌词如同匕首,一字一句,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那些无法言说的压抑、委屈和愤怒。
有一句歌词反复出现,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在这镀金的牢笼里,我尖叫却无人听见……”
镀金的牢笼。
羌渝想到了严衍说起钢琴时那无奈的眼神,也想到了自己这个虽然破败却同样令人窒息的家。
原来,痛苦并不独属于他一个人。
原来,有人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喊出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心声。
他蜷缩在床上,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流泪,仿佛要把积攒了十七年的委屈和绝望都冲刷出来。
音乐像一道闸门,释放了他长久以来被强行压抑的情绪洪流。
他在音乐的掩护下,允许自己脆弱了这一次。
耳机里的世界是狂暴而安全的,外面的世界依旧死寂而危险。
那天之后,那张CD成了他的秘密宝藏和精神鸦片。
每当感到无法承受时,他就会戴上耳机,让震耳欲聋的音浪暂时淹没现实的残酷。
而他和严衍的关系,也因为这共享的“秘密”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严衍会偷偷带来更多乐队的CD,兴奋地跟他分享每一首歌词背后的故事,眼睛里有光在跳跃。
羌渝虽然依旧话不多,但倾听的姿态更加专注,偶尔甚至会因为严衍描述的某个滑稽场景而极轻微地弯一下嘴角。
他们依旧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约会。但羌渝的画风开始有了微妙的不同。
除了严衍弹琴的宁静画面,他的素描本角落里,开始出现一些扭曲的、充满张力的线条,隐约勾勒出嘶吼的人形或破碎的乐器,那是他内心暗流的外化,是耳机里那些摇滚乐在他笔下的隐秘回响。
严衍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愣了一下,却没有评论,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多了些更深的理解。
春天渐渐走向尾声,空气变得温热潮湿,带着夏日将至的黏腻。
校园里的气氛也因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略显紧张。
但对羌渝而言,学业压力远不如家庭内部持续升级的低气压来得可怕。
羌夷的状态越来越令人担忧。
她几乎停止了作画,画布上那些未完成的作品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她长时间地呆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不开灯,也不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一尊逐渐失去生命力的雕塑。
有时,羌渝深夜起来,会发现她依然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仿佛连时间都对她失去了意义。这种死寂的绝望,比之前的狂躁爆发更让羌渝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火山喷发前,能量向内压缩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走在布满裂纹的薄冰上。他甚至开始偷偷查看母亲的药瓶,发现那些治疗躁郁症的药物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他想开口劝她去看医生,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母亲那毫无生气的眼神,就又咽了回去。
他害怕任何一点外界的刺激,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与此同时,苏忱老师的担忧有增无减。
她找羌渝谈话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甚至提出希望进行一次家访。
这个提议让羌渝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他无法想象苏老师看到家中的情形,看到母亲的样子后会作何反应。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拒绝了,理由是母亲最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苏老师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惶,最终叹了口气,暂时搁置了计划,但眼神中的忧虑更深了。
内外的压力像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羌渝的喉咙,让他日夜不得安宁。
他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即使偶尔入睡,也总是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
只有在音乐教室,在严衍身边,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严衍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日益沉重的情绪,练琴时更多地选择那些舒缓、宁静的曲子,像是德彪西的《月光》,或者一些温柔的夜曲。
琴声像清凉的泉水,暂时滋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期末考前一周的某个傍晚,天气异常闷热,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雷雨的到来。
严衍练完琴,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收拾东西,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羌渝,”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异样,“考完试……就是暑假了。”
“嗯。”羌渝应了一声,继续收拾画具。暑假对他而言,意味着更长时间被困在家里,面对不可预测的母亲。
“两个月,很长啊。”严衍转过身,背靠着窗框,目光落在羌渝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暑期大师班,要去外地待差不多整个暑假。”
羌渝收拾画具的手顿住了。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恐慌悄然涌上心头。
两个月……见不到严衍了。
那意味着,他将失去这唯一的避风港,独自面对漫长的、充满未知风险的夏日。
“哦。”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
严衍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微微绷紧的肩膀,心里一阵发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走到羌渝面前。
“羌渝,看着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羌渝迟疑地抬起头,撞进了严衍的目光里。
那双总是盛着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紧张,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温柔。
“有句话,我憋了很久了。”严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或者说,我怕自己会后悔。”
音乐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闷雷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压抑。
“羌渝,”严衍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我喜欢你。”
……!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羌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严衍,大脑一片空白。
喜欢?……他?严衍……喜欢他?这怎么可能?他这样一个活在阴沟里、浑身布满伤痕和污点的人,怎么可能被如此明亮、美好的严衍喜欢?
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慌和自我否定。
不,不行。这不对。
严衍只是一时糊涂,他只是同情他,或者……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怜悯。
他不能接受。他配不上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太沉重,太美好,像一件他根本无力守护的珍宝,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灾难。
“你……”羌渝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严衍急切地打断他,上前一步,抓住了羌渝冰凉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微微的汗湿,“我是认真的!从你第一次带我来音乐教室,从我看到你安安静静画画的样子,我就……我就忍不住想靠近你。羌渝,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羌渝被他话语里的炽热烫伤了,他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严衍更紧地握住。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你不愿意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严衍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将羌渝的灵魂都点燃,“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暑假……我会给你写信,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等我回来,我们……”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窗外响起,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教室,也照亮了羌渝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恐。
几乎在同一时间,羌渝口袋里的手机,像索命的符咒一样,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羌渝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甩开严衍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两步,颤抖着掏出手机。
严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羌渝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他:“羌渝?”
羌渝没有理会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不断闪烁的屏幕上。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而陌生的女声,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同情:
“请问是羌夷女士的家属吗?这里是市消防中心。请问您是羌渝先生吗?您母亲羌夷女士的住所发生了火灾,情况……情况不太乐观,请您立刻到市中心医院来……”
后面的话,羌渝已经听不清了。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他此刻的世界。
火灾……医院……不太乐观……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一下,砸碎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的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得像一张纸。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窗外的雷声和严衍焦急的呼唤。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他眼睁睁看着严衍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对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担忧。严衍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声地在他耳边喊着什么。
可是,晚了。
一切都晚了。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母亲……纵火……自杀……
这个他潜意识里最恐惧的结局,最终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了。
黑暗,如同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瞬间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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