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像一幅被稀释过的赭石与钴蓝涂抹的油画。
暮色早早地浸染了天际线,塞纳河的波光在渐浓的夜色里变得晦暗不明,仿佛无数碎裂的、失去温度的月光,无声地沉入墨色的水流。
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建筑物冷硬的轮廓,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带着一种隔阂的、不属于人间的迷离。
位于左岸的一家私人美术馆,今夜正举行一场名为“融界”的当代艺术晚宴。
名字起得巧妙,似乎意在打破某种壁垒,但置身其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更为精致的界限——无形的、由身份、名望、以及心照不宣的规则构筑的藩篱。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低悬的水晶吊灯,光线被刻意调校得暧昧不明,落在宾客们矜持的笑容和手中摇曳的酒杯上,折射出斑斓却冰冷的光点。
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微酸气息、各种昂贵香水尾调交织出的馥郁迷宫,以及一种隐秘的、属于名利场的倦怠与计算。
羌渝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后是衣香鬓影的喧嚣,身前是沉入夜色的城市。
他像一道刻意嵌入繁华的阴影,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呈现出一种将落未落的、脆弱的平衡,一如他此刻悬在深渊之上的心境。
他并没有吸,只是任由那一点猩红在指间寂寞地燃烧,仿佛一种无意识的仪式,用以标记时间的流逝,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景里。
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面料昂贵,剪裁无可挑剔,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瘦却不显羸弱的身形。
这身装束将他与六年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总是试图将自己缩进角落里的少年彻底区分开来。
时光是一把残酷的刻刀,将他曾经尚有几分柔软的面部线条打磨得异常锋利,下颌绷紧,唇线习惯性地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
他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窝深邃,衬得那双眸子颜色更深,却像两口枯井,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沉寂的、了无生气的黑。
一种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精心包裹着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唐与疏离,形成了在他周身挥之不去的独特气场。
成功?羌渝在心底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苦涩的荒谬感。
雕塑界炙手可可热的新星,艾瑞克·劳伦特发掘的天才,作品在拍卖行拍出令人咋舌的高价……这些标签贴在他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它们无法填补他胸腔那个巨大的、漏风的空洞,反而像一层金粉,涂抹在一具日益腐朽的内壳上,提醒着他自身的虚伪与不堪。
他厌恶这些虚名,更厌恶那个不得不扮演“成功雕塑师羌渝”的自己。
酗酒,抽烟,流连于各个夜场,身边更换着不同面孔的年轻男孩,这一切放浪形骸的行为,与其说是享乐,不如说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惩罚,一种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
他需要这些强烈的、感官的刺激来麻痹神经,需要那些鲜活的、短暂的体温来确认自己尚未完全冰冷,同时也需要这些污糟的证据,向自己、也向可能窥探他生活的人证明:看,我就是这样一个烂到根子里的人,不值得任何形式的救赎。
“Yu,你又在发呆。”一个带着黏腻法语腔调、刻意放软的声音打断了他漫无目的的思绪。随即,一具年轻、温暖且充满弹性的身体贴了上来,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是Leo,一个有着洋娃娃般精致面孔的金发男孩,活跃在时尚杂志内页的小模特,也是他今晚临时起意带来的“伴儿”。
男孩仰着脸,碧蓝的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娇嗔,像一件精心设计的装饰品。
羌渝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成功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厌烦的疲惫。
他牵动嘴角,回以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散漫而漫不经心的弧度。这笑容缺乏温度,却足以让Leo感到满足。
“这里好无聊,”男孩撒娇般地晃了晃他的手臂,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西装面料,“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看你新完成的那座雕塑的,《风蚀之骨》,我都等不及了。”
羌渝的目光越过Leo灿烂的金发,再次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与记忆里某个南方小城的昏暗街景重叠,又迅速分离。
《风蚀之骨》,那件作品扭曲、挣扎,充满自我毁灭的倾向,竟成了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深吸一口气,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无声地坠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
“再等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常年被烟酒浸润后的沙哑,像是在安抚男孩,又更像是在对自己下达一个艰难的指令。
艾瑞克·劳伦特,那个在他人生最寒冬的街头将他捡回去的画家,他名义上的恩人与朋友,是今晚活动的重要组织者之一。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过早离场,将这烂摊子完全丢下。
Leo不满地撇了撇嘴,但显然深谙与羌渝相处的法则,懂得适可而止。
他更紧地偎依过去,将脸颊贴在羌渝冰凉的西装袖子上,小声说:“Yu,你今晚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还是……又头疼了?”他知道羌渝有严重的偏头痛,以及一些他不甚了解、但直觉很严重的“情绪问题”。
烦心事?头疼?羌渝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烦心事,一阵持续不断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只是在机械地、疲惫地扮演着一个角色,一个名叫“羌渝”的、被社会定义的“艺术家”。
这场演出持续了数年,有时连他自己都快要被这逼真的假象所欺骗,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麻木,已经与过去割裂。
为了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话,也为了维持住表面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体面”的伪装,羌渝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扯出一个更明显些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没有夹烟的手,动作堪称优雅地伸向Leo耳后,替他将一缕不听话的、微卷的金色碎发细致地整理好。
他的指尖冰冷,如同大理石雕塑,触碰到男孩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皮肤时,Leo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了一下。
就在他完成这个看似亲昵的动作,指尖即将离开那片令人羡慕的温暖,目光也随之习惯性地垂落,准备继续放空自己的瞬间——
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不远处,另一道深沉的、仿佛凝固了漫长时光的目光里。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咽喉,骤然停滞,然后碎裂成亿万片无声的齑粉。
周遭所有的声音——宾客们压低的笑语、水晶杯清脆的碰撞声、舞台上乐队演奏的慵懒爵士乐——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化作模糊的背景噪音,继而彻底消失。
世界变成一部失焦的、缓慢播放的默片,色彩褪去,只剩下黑白灰的基调。
唯有他胸腔里那颗疯狂失控的心脏,挣脱了所有束缚,沉重而迅疾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如同擂鼓,在他空寂的颅内反复回荡,震得他耳膜嗡鸣,几乎要呕吐出来。
是他。
严衍。
隔着六年的漫长光阴,隔着半个地球的距离,隔着眼前晃动的人群,隔着他自己用酒精、尼古丁和混乱关系辛苦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防御工事,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比记忆中的少年身形更挺拔坚实,褪去了全部的青涩,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礼服,衬得肩线平直,气质沉静如山岳,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他的面容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沉淀下岁月的痕迹,那痕迹并非沧桑,而是一种深藏的、刻骨的疲惫与痛楚。
他的目光,深邃得像夜海,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铺天盖地、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审视,牢牢地、死死地锁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这六年来每一寸骨骼的重塑、每一分灵魂的磨损,都看得清清楚楚,刻进骨血里。
羌渝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散漫而倦怠的面具,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崩解,碎裂,剥落,露出下面最原始、最脆弱的惊惶与无措。
他维持着替Leo整理头发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血液仿佛在刹那间逆流,疯狂地冲向头顶,又瞬间被冻结成冰,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指尖残留的、属于Leo的温度,此刻变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灼烧着他的神经。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流逝的时光、被精神病院的电击、被无数个沉沦的夜晚彻底埋葬的人。
那个他曾在躁郁症发作的巅峰与低谷间,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的念念不忘,一边又像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般在记忆碎片里疯狂寻找其踪迹的人。
心理学家说,彻底忘记一个人,需要七年。
他曾无数次在吞服下过量的镇静剂时、在酒精麻痹了意识的边缘、在从陌生而温暖的□□旁清醒过来的瞬间,麻木地、绝望地计算着日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盼望着第七个年头的降临,盼望着大脑能最终执行那仁慈的格式化指令,将名为“严衍”的病毒彻底清除。
六年。偏偏是第六年。
在他几乎……几乎要触碰到那虚幻的“成功”彼岸时,命运再次彰显了它无可抗拒的、恶意的戏谑,将他又一次狠狠地抛回绝望的深渊边缘。
“Yu?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冰……”Leo察觉到了他剧烈的变化,担忧地小声问道,试图握住他僵在半空的手。
男孩的声音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羌渝短暂的、全身性的僵直。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大得近乎粗鲁,差点将依偎着他的Leo带得一个趔趄。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与那道能将他焚烧殆尽的目光进行任何形式的对接,胸腔里翻江倒海,那股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上喉头,带着胆汁的苦涩。
“没……没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陌生得不像出自他自己的喉咙,“可能是……这里太闷了。抱歉,Leo,我有点不舒服……必须失陪一下。”
他必须逃离。立刻,马上。
多停留一秒,他都害怕自己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崩溃,像一件被砸碎的瓷器,露出内里肮脏的、布满裂痕的胚体。
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严衍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微表情,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好奇或诧异的目光投来,只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踉跄着、几乎是狼狈地拨开身边交谈的人群,朝着记忆中洗手间的大致方向,仓皇失措地逃去。
长长的走廊铺着厚厚的高级地毯,吸音效果极佳,将他慌乱踉跄的脚步声吞噬得干干净净,却反而放大了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躁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搏动声,咚,咚,咚,像一面催命的鼓,敲打在他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富丽堂皇的壁画和雕塑在眼角的余光里飞速倒退,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他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得如同离水的鱼,眼前阵阵发黑,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虑症发作的征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用尽全力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种尖锐的、自残式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阻止自己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彻底失控。
终于,洗手间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木门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像看到了最后的避难所,一把推开,冲了进去,无视了门口那个正在整理领结、面露惊讶的中年男人,径直冲向最里面的那个隔间,反手“咔哒”一声落锁,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尖锐的耳鸣。
他弯下腰,双手支撑在冰冷的马桶盖子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胃部痉挛着,抽搐着,因为晚宴上几乎未曾进食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酸和苦涩的胆汁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灼烧着他的食道黏膜,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泪意。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后背的衬衫,昂贵的西装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如同被湿冷海藻缠绕般的窒息感。
耳鸣声越来越响,像无数只夏蝉在他颅内同时振翅,盖过了外界一切可能的声响。
他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隔间壁板,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却无法汲取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六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在无数次崩溃与重建中变得坚不可摧,足以用麻木和冷漠应对世间一切风雨。
可严衍的出现,像一颗精准计算过的、当量惊人的核弹,直接命中了他灵魂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核心区域,轻易地将他耗费数年辛苦构筑起来的所有伪装、所有防御、所有自欺欺人的平静,炸得粉碎,露出下面那个依旧是六年前、伤痕累累、惊恐万状的内在小孩。
他还是那个不堪一击的羌渝。那个被母亲否定、被命运抛弃、在精神病院里尖叫的羌渝。
从未改变,只是被一层更厚的污垢所覆盖。
不知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了多久,剧烈的呕吐感才渐渐平息,只剩下胃部隐隐的抽痛和全身脱力般的虚弱。
他挣扎着站起来,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
水流刺激着他敏感的皮肤和紧绷的神经,带来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男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洞,嘴唇失去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此刻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白色陶瓷洗手池里,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滴答声。
真是一副凄惨的模样。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结果却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
不能就这样出去。绝对不能。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
不能让严衍看到你这副鬼样子。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羌渝了。
你是一个烂人,一个玩世不恭、私生活混乱、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才是你应该展现给他的、唯一真实的面貌。让他失望,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离开你的世界。
这才是对你、对他都最好的结局。
对,就是这样。
他再次用冷水拍打脸颊,用力之猛,几乎搓红了皮肤。
然后,他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个漆黑的盒子。
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用手指粗略地梳理了一下湿漉的头发,拍打掉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努力地、一点点地,将那张名为“羌渝”的、玩世不恭的面具重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脸上。
好了。就这样。他对自己说。
出去,然后径直离开这个鬼地方。
或者,如果不可避免要碰面,就用最恶劣、最轻浮的态度对待他。
让他知难而退。对,就这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至少眼神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冰冷硬壳的男人,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了隔间的门。
他走到洗手池旁,打算最后确认一下自己的状态,或者,仅仅是为了再拖延几秒离开这个暂时的避风港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刚刚站定,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镜面时——
洗手间那扇厚重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羌渝刚刚勉强平复一些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透过镜子的反射,清晰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然后,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背影,随即,停在了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凝固成坚硬的、透明的琥珀,将两人牢牢地禁锢其中。
羌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僵在原地,连最简单的转身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带有实质的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灼热地落在他的脊背上,似乎要穿透昂贵的西装面料,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烙下印记。
那目光里蕴含了太多他不敢、也不能去解读的情绪,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
逃不掉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洗手间清冽香氛和淡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躲不过,那就面对。用你准备好的方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放松,调动起所有表演天赋,试图呈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惊讶、几分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的表情。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不得不,再次迎上了严衍的视线。
四目相对。
咫尺之遥。
六年分离的时光,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痛苦、绝望与自我放逐,在这一刻被无限压缩,凝聚在这方狭小的、弥漫着诡异香氛的空间里。
严衍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距离近了,羌渝才更清晰地看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细微痕迹。
眼角的纹路,紧抿的唇角,以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里,如今沉淀下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复杂情愫。
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几乎要溢出来的、让他无法承受的心疼,还有一丝……如同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和不确定。
严衍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拥堵在喉间,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他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像最精细的探针,又像最温柔的海水,试图穿透眼前这个穿着昂贵西装、浑身散发着冷漠、颓废和陌生气息的英俊男人坚硬的外壳,去触摸那个被他遗失在时光深处的、惊慌脆弱的少年灵魂。
羌渝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层薄冰般脆弱的面具。
严衍的目光太具有穿透力,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满厚痂的心上反复切割、研磨,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发出幼兽般的哀鸣。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一秒钟,都是凌迟。
他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带着玩味和轻浮的笑容,尽管他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僵硬、虚假得可怕。
“这位先生,”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虚假礼貌和疏远意味的声调开口,声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请问,有事吗?”他故意用了“先生”这个称呼,划清界限的意图明显得近乎残忍。
他侧过身,试图从严衍身边那狭窄的空隙挤过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如果没事的话,”他补充道,语气尽量显得漫不经心,“我先失陪了。”
就在他的肩膀即将与严衍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只温热、干燥而极其有力的手,猛地从旁伸出,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记忆中熟悉的体温和力量,瞬间击穿了羌渝所有的心理防线,烫伤了他的皮肤,也烫伤了他试图冰封的灵魂。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想要甩开那只手。
然而,就在他发力挣脱的前一刹那,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在他无数个浑噩的梦境和清醒的煎熬中出现过无数次,此刻却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颤抖、沙哑、以及某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的声音,低低地、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羌渝……”
仅仅是两个字。
他的名字。
从那个人的口中,跨越了六年的分离,跨越了生与死的考验,跨越了无尽的误解、痛苦与绝望,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呼唤了出来。
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湮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羌渝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试图将对方推开的狠心,在这两个字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化作齑粉。
世界,再次被简化。喧嚣退去,色彩消失。
只剩下他们两人。
在这间安静的、弥漫着诡异香氛的洗手间里。
和六年前那个飘荡着《月光》奏鸣曲的、充满阳光与希望的琴房,截然不同。
却又仿佛,命运的齿轮,在断裂了六年后,于此刻,带着沉重的锈迹和不堪回首的过往,再次艰难地、宿命般地,咬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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